北方的阴天总在某个孤独的瞬息来临——博尔赫斯说:“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是的,它就从每一个在时间长河中不过是突然闪现又突然消失的生命中降临,如同被这些黯淡的星辰连缀起来的阴沉的蛛网,悬挂在与收割后荒寂的黄土地同样颜色的垒垒土墙中间。在刮着阵阵冷风的日子里,墙上的几株枯草继续悄无声息地枯萎着——老去是唯一的永远不会终止的事——上面遥远而灰暗的天空中,一只乌鸦飞过,发出时间流逝的无尽沉默的声音。
——我就住在比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更能容纳这一切的漫长而孤寂的巷子尽头——但尽头是为那些苦行僧们而存在的,对于一个坐在门口被铁锈般的青苔所覆盖的石头上漫无目的地眺望远方的人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尽头。
在巷子中央被数十年的岁月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黑色铁门后面,藏着一个精神失常的寡妇——那扇铁门犹如冬天破败的枯枝,直直地延伸成荒废的铁轨,而她则活像是由她死去的丈夫那因为抽烟而枯成落叶的指甲堆成的一般,在这道铁轨旁无尽的喃喃自语中漫游。每每从她的门前经过,我便感觉到那令人窒息的被阴沉的天空和冷雨裹挟着的黄昏的到来。无论怎样观望,她都使我觉得那是一个祥林嫂的再版,只不过是喃喃自语代替了那如同在蛛网上沉睡、偶尔才移动一下的年老的蜘蛛般的眼睛;只不过她那一头短而稀疏的白发令人一眼望去便想到在冰冷的月光下鬼影一般立着的一株枯木。她穿着深棕色的上衣,深黑色的棉裤和鞋,冬夏皆是如此,呆在这早已失去光泽的相框般的巷子里,仿佛一拿起照片,她就会立刻跌落进无底的深渊中,只留下照片上结痂的、但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
这不能不使我想起曾在重症病房见到过的浑身布满鲜红伤口的尚未发育的少女。我彻夜聆听着她痛苦的呻吟,目睹她在刺眼的灯光下翻来覆去地挣扎,如同忘记了时间的敲钟人用沉重的钟声为时间挖着无底的深渊。
那是浮云般惨白的下午。我一走进病房便看到奶奶的邻床拥挤、忙乱的医生和护士,活像幽灵佩戴的石灰色的面具――钟表沉重的嘀嗒声将这些面具一一敲碎,我便看到横在那里的稚嫩的身体,膝盖下鲜红的伤口仿佛仍然能流淌出血液。她看上去洁白、柔软,像玫瑰白色的花瓣——她是在铁轨旁被发现的——她躺在病床上,犹如一枚正把远处的田野染红的夕阳,呼吸急促如大风刮过森林,落叶的经轮飞速转动,被催开的鲜红的花朵,正燃烧的火红的花朵,已枯萎的暗红的花朵,尽数飘来掩在她洁白的身上。她的头发乌黑,像月光里丰腴但毫无果实的葡萄藤,藤上带着生白发、裹小脚的老婆婆讲述的早已变为泥土的遥远的神话——它们此刻都附在这一张白色的床单上,纠缠成了某种难以辨认的签名。我走上前去,却看到她干涸失色的老痂般的嘴唇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同时充盈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深切的对于生的绝望和渴求,有如在飞机上望见的正在沉坠的落日。我扭过头,望向窗外阴沉苦闷的天空,那双眼睛突然又像两只蝴蝶的幻影重叠在一起,慢慢模糊成了黑暗的深夜里燃烧的烟丝,那寂寞漫长的“咝咝——”的声音堆满了整个房间,一碰便平白地掉落许多沉重的叹息。
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而言,北方的这种阴沉的天气是无法计数的。我坐在门口,看着对面青灰色的不断有土石脱落的墙上,那几株草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枯黄,巨大的蛛网如同天空佩戴的早已生锈的怀表在风中颤抖,乌鸦在阴云下静静地飞过——或许,人是一个漫长的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