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东城(十八)明争暗斗

每周一早上是这家公司开大会的时间,各个分店的店长还有所有部门的经理都要来我们这里,他们进门后都有个习惯,不看任何地方,直接奔向二楼会议室。由于我不用再出去跟着面包车送货了,所以我也赶上了这帮中、高层管理人员齐聚一堂的时刻。

阳哥坐在我旁边,用手悄悄地指着每一个进来的人,在我耳边说:“这是河西店的店长,这是河东店的。看他,这个就是我之前告诉你要小心的富经理。”

我抬眼一瞧,迎面走进来个黑脸包公,油滋滋的刘海带着卷,忽闪忽闪地晃荡在额头上。一对剑眉倒八字似的向两边挑起,眼睛小得像两只驱虫,鼻子倒是精致得有鹰钩的潜质,嘴皮薄得像开了口的水饺。他穿着件淡蓝色的衬衣,肚子那的纽扣感觉随时都有被撑开的危险,和上半身相比,腿却显得纤细了很多。

阳哥补充着说:“他是三个快印店的头,所有店长都得听他的,对广告行业很有经验,本来是一个挺有想法的人,就是吧...”

“就是时时刻刻都想把咱们运营部给挤兑散伙了。”我俩回头,发现武姐抱着胳膊正在一旁站着呢。

阳哥也起了身,把衬衣掖进了腰带里,随后说:“他还没那么大本事,要是能把我挤兑走了,我让天天给我打电话的这些人找他去,准保烦死他!”

说完,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地也跟着大部队去了二楼,我坐在楼下安安静静地继续敲起了计算器。一小时后,听到楼上传来一阵椅子腿蹭地的声音,我好奇地抬头望着,另一个同事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散会而已。”

过了几秒种,楼梯上果然有人急匆匆地走了下来,而这个人是我从未见过的,就连早上的入场仪式中,也没有发现。她个子不低,穿着一件深蓝色风衣,身材稍微有些臃肿。黑中露着少许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小圆球,丰润的脸蛋上边横着两条鱼尾纹,两只眼睛像冒着火一样炯炯有神。

这女人来到一楼后四处扫探了一下,和我对了个正脸,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我有些不知所措,不受控制地站起了身,她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把捷豹的钥匙,看着我说:“帮我挪一下车吧,我有点急事还得和会计交代一声,不用熄火,我说完就出来找你去。”

不得不承认,我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震慑住了,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有些口吃地回道:“我,我还,不会开车。”

她眼中的那股火没有丝毫减弱,只是低下头看了看我桌子上的草稿纸,又用手粗略地翻了两下,说:“来这多长时间了?”

我说:“快俩月了。”

她继续问:“刚毕业吗?”

我又回:“不是,上过两年班了。”

她抬起了眼睛,又和我相对,好像突然有了兴致,说:“那我问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样的员工才算是好员工?”

我手扶着桌子角,食指不停地在上面划来划去,用余光望了望其他的同事,他们都把头深深地埋在电脑后面。我琢磨这人是谁啊?问我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干嘛!难不成刚刚被炒鱿鱼了?可眼下唯一能缓解这尴尬局面的方法就是回答她的问题,于是我迅速地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在霍总那里开网店的日子,便说:“好员工?就是把公司的生意当成自己的买卖来做吧。”

话一说完,只见她两眼的火光似乎更加旺盛,旺到就快要烧到眉毛了。这时其他人从二楼纷纷走了下来,她像打了一个激灵似的回头,攥着手里的钥匙,朝楼梯喊了一声:“小阳!”

只听阳哥应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挤到了前面,抢先走了下来,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那女人又对阳哥说:“给我挪下车。”

阳哥像那天卖早点的大婶一样回了声:“好嘞!”

两人刚一错身,她又嘱咐了一句:“还有个事。”

阳哥立马停住脚,转过身来问:“什么事,您说。”

“有空时教这小子学会怎么开车,别在晚上教了,看不清路。”

阳哥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不住脸上惊喜的表情,答应了声“好”,随后就跑出门挪车去了。那女人没再看我,双手插着兜,转身又走上了二楼。我一直仰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随后似乎听见富经理在和她说:“秦总,刚才会上的事,您还得考虑考虑。”

我如释重负地又坐回了原位,而屋子里其他的同事则一窝蜂地凑了过来,他们叽叽喳喳地学着那女人的话,说:“小伙子要学开车了啊!”我似乎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猜到了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便僵硬地笑着脸,迎合了他们一番,可我心里却还是不大清楚,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

这个屁大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富经理的耳朵里,那天他开完会后就一直没离开公司,经常徘徊于一楼和二楼之间,不断地去体会上上下下地感觉。下午时,阳哥和武姐都出了门,富经理像是能闻到他们离开的气味,便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最后一次从二楼走了下来。

他坐在我对面看了一会手机,又把桌子上的一些废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然后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冲他微笑一下,这一笑不要紧,好像是鱼儿上了钩,他把事先早就准备好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小南,跟我出来一下吧,有点事想问问你。”

我只好硬着头皮,浑身僵硬地站起了身,一步三望地跟着他奔向后门走去。期间,一个同事无奈地向我伸出了拇指。

我们来到了门外,他把后门死死地关上,然后转身,满脸堆笑地看着我,问:“有女朋友了吗?”

我心想今天是怎么了,这些人怎么一个个都问着无聊的问题。我回:“还没有”。

他又说:“那得抓紧啊,时间可不等人,一转眼毕业就两年了吧!早成家早立业!”

我装作害羞的样子打哈哈。他接着说:“你是二胡专业,怎么想到做广告这行了?”

我木讷地看着他,问:“您是怎么知道的啊?我不记得和别人说过。”

他笑着说:“嗨,这个公司里所有人的情况,没有我不知道的,我很想了解大家,因为我想给大家创造福利,让大家在这个公司里上班觉得有意义。但是呢,很多人不能真正地了解我,甚至会误解我,我很冤枉呐!”

我想起了阳哥和武姐的话,心里面竖起了一面镜子,但脸上却还要装作大彻大悟的样子,说了声:“噢,明白,明白!”

富经理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些赞许地说:“你的年龄太好了!我特别羡慕啊,听说秦总让你学开车,你先跟小阳学着,一定注意安全,学好了我给你找个人,到时直接去考试就行了,拿本很快!”

我连忙双手合十,很虔诚地说:“哎哟,那可真太谢谢您了,拿到本了得请您吃饭!”

他抱着我的肩膀,眼睛眯成了缝,笑着回道:“什么饭不饭的,太客气啦!这是我身为经理就应该为你们想到的!记住,我是给大家创造福利的!”

我又连续地点着头,说:“记住了,记住了!”

愉快的谈话终于结束,他似乎什么都没说,却要让我记住很多事,我们肩并肩地走回了屋子,当着别人面,他又贴着我耳边,说:“这些事你知道就好,不用跟别人说!”

我向后撤了一点,摆脱了他拉着我肩膀的手,因为刚才的声音,明明整间屋子的人都能听得见。他拎起包来朝大门走了出去,中途回头又对我笑了笑。


临近下班,武姐和阳哥先后回到了公司,我友好地向他们一一打着招呼,然而两人却谁都没怎么理会我。过了一阵,武姐从包里拿出了一盒女士香烟,扭着猫步走向后门,阳哥随后也跟了出去。我猜想这会不会和富经理找我单独聊天的事有关系,正想着,却突然听见他们两个在外面吵了起来。

我朝后门望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武姐背靠着墙,伸长了脖子,仰着头一直翻着眼白。阳哥往前倾着头,时不时地拍两下手掌,似乎在解释什么事。半晌,二人把烟头扔在了地上,不欢而散,又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屋子里。

我起身去打下班卡,武姐咳嗽了一声,说:“小南,你先别走,我有事问你。”

于是我便把手中的包放下,毕恭毕敬地拽了把椅子,坐在了她的面前。阳哥从后面绕了出来,刚一开口,武姐就拦住了他,说:“你先别出声。”她又歪着头看向我,问:“下午富经理找你都说些什么了?”

我竭力让自己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的视野内,不想因为任何细节而让他们产生怀疑,我诚恳地说:“他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又说想多了解员工,给员工创造福利,还有,说是让我学车时注意安全。”

我说完后武姐一动不动地等了几秒钟,挑了下眼眉,问:“没了?”

我说:“没了,真的没了。”

她扭头看向阳哥,带着一种胜利的眼神冷笑了一声。阳哥手扶着桌子,弯下腰,把脸凑到了我的面前,认真地说:“小南,跟我们没必要隐瞒什么,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很了解,我不信那个姓富的几句话就能把你代跑了。”

我感觉自己的头很热,电脑机箱里的风扇一直在嗡嗡地响,然而那些风却一点也吹不到我这里来。我喘了口粗气,鼻孔向两边扩张,我的下巴有点抖,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攥着。我曾经看着价值上千万的假邮票,选择放弃,我曾经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鼠标,就让自己的几千块钱付诸东流。

但我现在却忍受不了被自己信赖的人冤枉。我站起了身,大声地对他们说:“再问我多少遍,我的回答都是一样,因为这就是真的,你们不信,我可以辞职。可是我觉得好笑,这么大个公司,人们都不去想怎么能赚钱,反倒有功夫在这耗上一天的时间,就为了给别的部门添点乱子!”

我转身朝打卡机走去,想把那张卡撕掉,我突然又想起来当初那个房地产中介的前台,她说这么好的纸,可别再浪费了。阳哥上前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又给我按到了座位上,说:“小南你冷静点,我们没怀疑你!我和武姐都在想办法!”

我信奉一个俗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于阳哥,我绝不会有任何怨言,因为他曾经拿出自己的时间来日复一日地教我成本报价,就算他让我下跪,给他磕个响头,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然而武姐在我心里却是亦正亦邪地存在,她总是在认可一个人之前,先要想办法刁难一番。后来我认识的人多了,才明白,武姐比我们更缺乏安全感。

我们仨都平静了一小会之后,武姐突然耸了耸肩,顽皮地撅着嘴,用她两颗水灵灵的眼睛瞧着我,说:“好啦!我正式和你好好说说咱们部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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