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来自卡佛《保鲜》)
他点燃一支烟,喉咙有异物感,清了下嗓子,呼吸不太顺畅,肺里像塞满了烟丝,又吸了一口,脑袋发晕,吐出来,烟雾刺激得眼睛疼痛分泌出泪液,他闭上眼,右手夹着烟,在黑暗中找到了嘴。
深深地吸了一口,除了头晕和麻木之外没有其他感觉,如果非要说的话,喉咙有异物感。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声音,他连忙往烟灰缸里一杵,半支烟被折弯,仍有烟飘起,捏住过滤嘴向下一压,拇指将未燃尽的烟灰摁灭,灼烧的疼痛感在往食指上蹭了几下后得到缓解,妻子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手指悄悄在裤腿上擦了擦。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妻子问他,今天有约到面试吗?杯里的水是中午烧的,揭开杯盖,喝水时仍留出一只眼睛盯着屏幕,液体顺着喉咙向下,胸口洒了水,下巴也湿了,左手一抹,在衣服下摆胡乱擦了下,纯棉T恤的吸水性强,紧贴着腰部的皮肤,潮湿生出不适感和即将染上风湿的错觉,后腰偶尔隐隐刺痛,大概是前兆,他乱猜的,毕竟没有问过医生,没有,他说。
沉默了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看不见的粉末,稍有火花就会爆炸,他对这种危险有种隐隐的兴奋,他既害怕妻子生气,又有些期待,他们压抑得太久,好像都在等待一个机会大吵一架,如同暴雨前沉闷的空气,一个雷劈下来,世界就畅快了。
她内心十分委屈,她开始后悔和这个男人结婚,她对生活感到绝望,一回家就看见他在沙发上看电视,整个屋子都是烟味,她走过去打开窗户,没有想象中推开窗便迎面而来的清风,空气同样浑浊,她问,今天有约到面试吗?她心里早就知道答案,每天都在重复的答案,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问,好像是作为一位妻子必要的关心,又好像除了这个问题,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就像每次和父母通电话,总要问他们最近怎么样,要多注意身体,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甚至她也并不在乎他们的回答,她只是在尽自己的义务,就像一座伟大的雕塑。没有,他说。
失业后他整天都待在家里,虽然他说一直都在投简历,却没有任何公司给他打电话邀约面试。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散发着汗臭和烟味交织的异味,一开始,在得知他失业时,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对他好一些,一种母性光辉笼罩着她,她把同情和怜悯包装成温柔,但他太了解她了,他感觉自尊心被戳破,他放大这种刺痛感来恨她,或者恨所有人,从那天起,他再也没出过门。由于他的顽固,使她未能获得想象中的正面反馈,她觉得自己的关心是种错误,也开始怨恨他了。
有时她不敢确定,究竟是在他最近意志消沉的日子里,还是在以前寻常无味的生活中,爱就在慢慢消失,一种道德上的自责迫使她倍受煎熬,当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那么爱他时,她只能抑制自己的情绪,哪怕仅仅是对他整日颓废的失望,对满屋子烟味的厌恶,对一蹶不振的生活看不到希望的愤恨和恼怒,都不敢表现出来,她怕被人误解为这是对失败者的嫌弃,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常态,但未免太过现实和无情,在这种时候,婚姻变成了一种道德关系,自认为善良的人只能折磨自己,此时她不仅要包容他,甚至要比平时更好的待他,帮助他脱离困境,她不是在爱人,只是在做善事。
沉默总是由她来打破,她觉得虽然没办法拯救这个人,但维持基本的家庭关系是她的义务,而他恰恰认为,这些行为使她看起来更愚蠢,她虽然站在面前,却像一个遥远的陌生人。她说,下周六我表妹结婚,你跟我一起去吧。他想起她说的是谁,那个第一次见面就跑过来叫他姐夫的小女孩,她已经快结婚了?她不是还小吗?妻子皱了下眉,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哦,我记得她还是个孩子,那是很多年前了,妻子不想同他慢慢回忆,你去吗?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记得那时候她还在上中学,时间过得真快,到时候不要跟她们讲你失业的事,她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是不是还来家里吃过饭,你这几天记得去把头发剪一下,我就不去了,你到时候跟她们说我有事来不了,空气停顿了,又好像都在她意料之中,那我说你在外地出差,嗯。
没有继续讲话,她给自己倒了杯水,他掏出一支烟,瞟了她一眼,发现她也正看着他,他有些心虚,又把头低下来,过滤嘴在桌上敲了几下,又在手上转了转,呼吸很累,最近烟抽得太多,他知道这个朝夕相处的人并不能理解他,她能给予他最大的善意只是怜悯和同情,他知道他们的感情正在慢慢消失,是那种不可逆的蒸发,她渴望的不是爱情,而是幸福,是那种舒适平稳的人生,她虽然经常看偶像剧,但并不当真,她只是冷漠的向往浪漫,他呢?工作了这么多年,唯一向往的就是自由,但正如弗兰岑说的“自由带给我们的,原来是幸福之外的一切”,他们追求的生活是相悖的,从他失去工作那刻起,他们的关系就不可能恢复如初了,他把烟放在桌上。
她知道他或许根本就没投过任何简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他好像准备长时间这么待下去,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是个没什么担当的人,喜欢逃避责任,可他当初对她很好,家里人也很喜欢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定积蓄,有一套房子,她当时也不年轻了,而且身边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她觉得人都有缺点,是可以容忍的,她对生活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觉得和身边的朋友一样就行,她不比她们差,她们有的,她也该有,可这一切,都被他毁掉了。他不过是受不了打击,又想趁机偷懒,混日子打发时间,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家,他不在乎她的感受,他太自私了,他甚至连自己也不在乎,任自己窝在家里发霉腐烂,他正在退化,他知道自己慢慢跟不上这个社会的进步,他干脆放弃了,自暴自弃,想要毁掉自己,可是他有什么可以毁的呢?只有这个家。
她的手机响了,妈妈打来的,或许是想关心她们的近况,又或是商量下周表妹结婚给多少礼金,也可能是他失业的事被妈妈知道了,她不想接电话,她一点也不想说话,她的心里堵了一口气,好像四面都是墙,上方呢?是露天还是有块玻璃还是一层灰黑的天花板,她需要透口气,她的眼泪突然落下来,她觉得自己很没用,眼泪突然落下来,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她希望他看见她的眼泪,知道这些痛苦和绝望都因为他而存在,她希望他能够稍微理解她一些,他还在看电视,她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她干脆蹲在地上埋在双臂中哭了起来,蜷缩成一圈,这个姿势带给她一丝缓解痛苦的力量,他或许终于看到了,却没有走过来,听到沙发有点动静,他没有走过来,他问她怎么了,声音中有些诧异又有些恐惧,好像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是啊,他毁掉了她的一切,他从来没料到自己还有这种本事,他还坐在沙发上,她的心底生出一种绝望的厌恶,再也哭不出来了,她慢慢站起来,用手掌抹掉眼泪,掌心和脸颊湿漉漉的,手背擦了鼻涕,身体感到一阵潮湿,就像浸泡在水中,就像一张纸,一本书浸泡在水中,没事,我去给妈妈回个电话,她往卫生间走,想洗个脸,刚走两步,眼睛又湿了,这次她不想被他看见,也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完了,像一张纸,一本书浸泡在水中,被泡烂了。
他知道她哭了,竟然有些痛快,他被她以家庭的名义折磨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报复,她将自己视为一个悲情角色,可实际上她更多的是麻木以及未能得逞的懊恼,痛苦是因为她把希望搭建在别人身上,他翻了个身,她期望的一切就全垮掉了,他渴望被理解,而她只想驯化他,他早就知道,本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容忍,因为他爱她,可他现在什么也不爱,他不爱她,也不爱自己,他知道她为什么而哭,为他们的过去,现在以及她的未来。
咽部有些刺痛,他拿起桌上那根烟,吸烟成了痛苦的事,喉咙有阻碍,一股气流从胃里顶上来,肺里积满了烟灰,吸到一半就吐出来,烟雾四散又扑面而来,熏痛了眼睛,脑袋越来越晕,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好像人生是一场错误,他在惩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