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明天,2009年1月22日,梁羽生逝世。
人生世事,这本是常事。八年已过,相当于打了一次抗战。
八年以后,武侠继续衰落着。念及羽公,不得不纪念。
兰菊梅花同吐艳,江山多难出英雄!这是《武当一剑》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羽公留在世上的最后武侠文字。
相信自己和大多数读者一样,在初识羽公的一瞬便惊诧于居然有这等世界。那是才上初中时,大约以《大唐游侠传》始,读至南八闯营、张巡就义,血为之热。至今虽未通读三十五部作品,但这点热血仍未冷下来。
无论以三大家论之,还是以五大家来谈,羽公之于武侠的地位无人可否认。他把一种撂地卖解式的东西带入学府之门,以至于才有我辈今日的空间。
羽公在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上说:“文学形式本身并无高下之分,所谓高级与低级,只取决于作者本人的见识、才力和艺术手腕。”
这一句话,扑面而来的便是凛凛侠气,我辈岂可不高山仰止?也许自己见识浅陋,但一直认为,我们这一辈人中或有人灵气过之,但尚无人能达到、甚至接近羽公的成就。
他留给我们的是书卷儒雅与童话江湖,在以“成人童话”而自况的武侠中,羽公那里更是真正的童话世界。
没有直指险恶人心的波谲云诡,也没有暗喻政治争斗的覆雨翻云,只有一股绵长醇厚之气。那里有白衣飘飘、男才女貌、正邪分明、民族大义。这些情节虽中规中矩,但却是初读武侠者至今不能忘怀的。多少武侠写手虽力图在形式上展现出现代气息,但实则仍脱不出这个窠臼,自己亦然。
羽公三十五部作品,文气一以贯之。宁可无武,不可无侠。能坚持这一理想的只怕并不为多。时至今日,也许有人斥之为老套,但自己也仍将有武有侠、方为武侠视作圭臬。从羽公笔下,尽可看出中国几千年的文人理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
但这仍远远不够。羽公之贡献,在于武侠之新。所谓新武侠者,并不只新在一招一式、情节人物,而新在人性精神之觉醒。
暂不将武侠上溯至唐传奇、《水浒传》,而只将其限定在公案小说与民国期间的“南向北赵”,我们可以看到,主要的娱乐元素在其中都有了。至于想象之纵横雄奇、文字之瑰丽不凡,无过于《蜀山剑侠传》。
而还珠、白羽仍不以作武侠为荣者,盖因精神层面之不足。直到羽公开风气之先,我们才能看到那原本层层裹于几千年厚重外衣下而始终闪耀的人性光辉。这也是为什么《龙虎斗京华》一出、新派武侠便立的原因了。
至于文中技巧,他的家国天下、他的儿女情长、他的正邪之争,或都有人可望项背,但此处仅说一点,却是那辈人中无人可及的。
这便是女性角色的鲜明。
唐传奇中虽有红线盗盒之类的故事,但如羽公一般将女性形象在武侠中写得如此光芒万丈的,却是前无古人!女子不再是附庸、花瓶、点缀、调料,而是一个个活生生、可以从纸上站起来的人物。从题目上看也是一目了然,《女帝奇英传》、《江湖三女侠》、《散花女侠》、《白发魔女传》、《冰川天女传》,还没有哪个作家能与其比肩。若再深入书中,甚至可以说,羽公笔下的女子形象,已经从整体上超越了男主人公。
在我看来,练霓裳、飞红巾、厉胜男,哪一个风采都要胜于张丹枫、金世遗、凌未风与华谷涵。
练霓裳在百岁之际收到卓一航苦守六十年而得的优昙花,我们的心也如同历经了百年沧桑。
厉胜男眼角眉梢含着笑说出“世遗,你其实也是爱我的”,便如盛开的玫瑰转眼枯萎,我们的心也在那一刻停止了跳。
顺便说一句,金庸笔下也是女子比男子写的好,但对女性的尊重却不及羽公。
这些女子对爱情之专注与决绝,对个性解放与自由的追求,即使是数十年后看来,仍鲜活无比。直到今天,小椴写出“且看你如姐这一刀”,沧月写出“我不要你了”,萧如、杜方柠与金碧辉这样的角色才差堪匹敌。
更胜者在于,羽公作品无论何时都可堂而皇之地拿给人看,绝无诲淫诲盗之忧。那种纯如白纸、随处散出书卷墨香的文字,是可以当作中文教科书的,足以让我们在这充斥着浮躁风气的社会中找寻一个数千年文化传承不衰的精神家园。
这种对道德与理想的恪守精神,实则已远远超出武侠,足为一切文艺之鉴。当今日某些所谓行为艺术大行其道且颇有荣焉时,这更值得我们崇之敬之。
羽公的为人,一如他的作品,当得上儒、侠二字。在江湖之时,宅心仁厚,谦冲平和,不争不矜。一朝金盆洗手,即飘然远去,淡泊名利。
如此者,数千年历史中,唯范蠡、张良等三数人而已。功成而身退,正是中国知识分子历来最希企及的目标。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此其是也!当年范仲淹赞严子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与之相较,羽公更不曾反穿羊裘在澳洲垂钓,便更当得起这十六个字。
最钦羡者,羽公笔下江湖儿女爱恨情仇,但与夫人结发五十二载,相濡以沫一生。一见钟情,便执子之手终老。
这是淡然也好,是修行也罢,总之在这社会中已渐渐稀少。如果说此生在文字与成就上不可能达到羽公成就,但在此方面当努力效之吧!
在这两点上,金老也没做到。
羽公已归道山,这一段历史也已近结束。武侠的再次中兴似乎仍然遥远,也许会不复当年辉煌。但无论如何,羽公之名必将永留书卷之中。就如同唐诗后千年以降,无法再现盛世,但李杜之名,万古犹存。
羽公二十岁时曾写一阙“水龙吟”,以“且笔泄西江,文翻北海,看神龙舞”收束。他用三十年笔耕、三十五部小说、千余万字作品,实现了自己诺言。
西江北海,唯一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