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12月冷的让人伸不出手。
早上六点,仿佛深夜,天黑得像墨,整个城市还在熟睡。
老章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搓搓手,走进了常去的那家早点铺。照例是一碗热干面,相熟的老板娘又端来一杯免费豆浆,虽然这豆浆淡的像水,但喝下去也能暖个身。吃完喝净,他跟老板谈笑几句,又驾着摩托匆匆往厂子里赶。
老章今年刚满五十,在四环边上的一个物流公司上班。公司老板是他儿时好友,考虑到他腰不好,留在库房做些点货发货的工作。工资虽然没有跑快递的小年轻拿得多,但不用风吹雨淋,也落得轻松。
厂里的人都喜欢和老章聊天,他为人爽快开朗,一张嘴能说会道,古今中外的事都能聊上两句,再加上身影高大,外形俊朗,实在看不出到了知天命的年龄。
没人知道老章的能说会道、爽朗和年轻时的工作有关。
八十年代,正经高中毕业的老章在镇上算是高材生,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镇小学教书。工作得心应手,但时间一久难免觉得无聊,再加上改革开放的思潮吹遍全国,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终于坐不住了。和家里闹了几个月后,他如愿以偿进入镇造纸厂做销售。酒量好、爱交际的性格让他如鱼得水,那几年,出差、饭局,醉醺醺的和人称兄道弟,他以为这种热闹的、浮在半空中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九十年代,全国下岗潮。刚刚而立之年的他,因为天天翘班喝酒,作为负面典型列入厂里第一批下岗名单中。那天回到家,看到家里流泪的妻子和两个尚小的孩子,他才终于从热闹的梦里清醒过来,也决定担起男人的责任,外出打工。可这个想法刚刚从心底冒出来,邻居过来邀请打麻将,说是权当放松心情。一场麻将打到下午5点,当他拎着赢钱买来的排骨回家时,打工的想法早已烟消云散。
过了两个月,妻子也下岗,一家人的温饱终于成了问题。妻子跟他商量一起外出打工,他先是应允安慰,然后借口拖延,被逼急了,破口大骂再摔门而出。养家的重担,终于落在妻子一个人的身上。做农活、打零工,不光要赚生活费,攒两个孩子的学费,还有老章的牌资和烟酒费。看到妻子的倦容,看到两个孩子因家庭紧缺失去的童年,老章不是不焦虑。可是上了牌场,在烟雾缭绕中,在男人女人们高声调笑中,这些烦恼都可以短暂的抛在脑后。出了棋牌室,再找个地儿喝酒吹牛,深夜醉醺醺的摸回家,倒头就睡,这一天就可以过去了。
他的妻子够强够韧,十来年维持着这个家的运转,抚养两个孩子长大。孩子们也足够争气,大儿子部队退役,小女儿大学毕业后都在城里找了工作,妻子也在另一个厂里找到虽辛苦却稳定的工作。三个人养家,家里竟然慢慢有了存款,这光景眼瞅着好了起来。生活似乎也有了奔头。
这个时候,老章的妻子生病了。这个病其实早有征兆,但他妻子深知赚钱辛苦,身体不舒服先抗着。终于扛不住进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宫颈癌,ⅡB期。医生说情况不妙,可以治疗,但时间长费用高。面对儿子的沉默和女儿的眼泪,老章难得的担当,砸锅卖铁这病也得治。
这一年,老章47岁。
手术、放化疗持续了近一年的时间,积蓄见了底,医生终于说治疗结束,回家静养。妻子心疼花出去的钱,要出门接着打工,被老章吼了一顿,没敢再提。但打工这个想法多年后终于又在老章的心里发了芽,他思来想去,找到了小时的玩伴老黄。当年一同下了岗,自己在麻将室荒废时,老黄从头开始打拼,终于踩准风口,开了一家不算小的物流公司。电话打过去,腆着脸提出求职,对面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放下心的老章立马把情况跟妻子一说,收拾好换洗的衣服床褥,第二天就坐车到公司报了道。
仓库管理员,两班对倒,12个小时。上班点货、入库、发货;下班回宿舍补觉、看看书。工作单调重复,但老章很满足。他觉得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踏踏实实在过,以往那种表面喧嚣心底空荡荡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每周单休的那天,老章会5点起床转两趟车回家,中午做几个小菜和妻子改善一下伙食,两个孩子偶尔回来,心情好了大家也会一起喝点小酒,但已经很久没有喝醉过了。楼下的棋牌室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但比起这种热闹,他现在更喜欢和单位的小伙子们聊天,年轻、有朝气。
本该三十而立,老章愣是向后推迟了近二十年。
生活中还是有很多压力,比如妻子的身体、孩子们以后结婚的资本,但老章现在反而敢去面对了。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应该做的事,当年可以逃避,但最终仍要补偿。他一直不是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他知道,现在终于愿意去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