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豪眼望着黑黢黢的窗外,答非所问:“咱们必须赶紧凑钱,不能让牛嵩先占了那么好的地脚。”
马一立嘬了一下牙花子:“这不是问题。”
叶豪把头转向马一立:“你有钱了?”
“对,我有钱了。我妈死了,临死前把房子卖了,今天下午我拿到的钱,三千多一点儿……”马一立咽一口唾沫,眼圈忽然有点儿发红,“我妈临死前对我说,一立,你不要做贼,要学好。我听我妈的,以后坚决不‘赶车’了。前一阵我在福利厂上班,现在我回不去了……我现在孤苦伶仃,只有依靠豪哥你了。社会上的那些朋友我不想接触了,以后我就想跟豪哥一起开饭店,好好做个本分人。至于其他的,我不担心。有豪哥罩着,我谁都不怕。”
吴岳往这边拖了拖凳子:“你不用怕谁,还有我和达子。”
马一立皱皱眉头,看着叶豪:“你俩不顶用,还是豪哥……”
叶豪拍一把桌子,一指门口:“你走吧。”
马一立一怔,不解地看着叶豪:“咋了?”
叶豪一笑:“没咋,我单独跟吴岳和达子说会儿话。”
马一立还想说什么,被吴岳拽住胳膊,一把推了出去。
叶豪看看石八达再看看吴岳,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后咱们就是生死兄弟。”抬手招呼服务员,“怎么还不上菜?”
服务员过来上菜,她似乎很怕叶豪。
石八达看着叶豪浑然无事的脸,心想,这人咋这么沉稳呢?沉稳到令他感觉捉摸不透,也许做大哥的都这样?
沉默了一会儿,叶豪貌似无意地问石八达:“五叔又上前线了,什么时候复员?”
石八达说:“明年就应该回来了吧?越南那边不打了。”
叶豪说:“我怎么听说是今年呢?有人说,他在监狱‘打劳改’,伤害罪,两年。如果能减点儿,年底应该到期了。”
石八达吃了一惊:“不会吧?喇嘛说,五叔在老山前线打仗。”
叶豪含混地一笑:“也许是吧。”
石八达不说话了,眼神烟雾一样飘忽。
叶豪喝一口酒,冲吴岳一笑:“岳子,你是个很有素质的人。”
吴岳不解地看着叶豪。
“强势。”叶豪笑道。
“强势?”吴岳不解。
“强势,才会被尊重。因为人性都是欺软怕硬的,没有例外。”
“对,对待坏人必须强势起来。”石八达插话道。
“什么是坏人,什么是好人?”叶豪边给石八达的杯子添酒边摇头,“有些人的思维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不在天堂就在地狱。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人与人之间最真实的关系是,一边合作,一边互相使绊子。有时候称兄道弟,有时候背后下刀。有时候强势霸道,有时候示弱认怂。有时候耀武扬威,有时候夹起尾巴。昨天还推心置腹,今天是不共戴天的敌人,明天又握手言和,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实际做的又是一套。”
“好家伙,豪哥大学问!”石八达冲叶豪翘起了大拇指。
“没啥,”叶豪用自己的酒杯跟石八达的酒杯碰一下,一笑,“看书,背过了。”
吴岳看一眼叶豪,端起酒杯,刚要说什么,时迁轻飘飘地过来了:“豪哥,他们全在派出所,就跑了汤海一个。”
叶豪惬意地哼了一声:“我的话还能不好使?孙子们这下子累了。轻的拘留,重的劳教,再让你们‘晃晃’。你去牛嵩那边了没有?”
时迁摇头:“没来得及。豪哥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去。对了,我顺路去了喇嘛家,家里没人,邻居说他回老家了。”
石八达一笑:“喇嘛这是又犯小心眼了,刚才豪哥让他走,你又去推他。”
吴岳猛地拍了一把桌子:“背手撒尿,不理吧嗒!”
时迁以为吴岳是说他,急转身,说声“豪哥再见”,紧着屁股窜了出去。
马一立真的回了老家,住在他奶奶家。过了几天,石八达听一个邻居家的小孩说,马一立神经了,光着屁股满村子跑,说他发财了,有的是钱。
石八达对吴岳说了这事儿。吴岳撇着嘴说,那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会神经了?打死我都不信。
石八达说,要不咱去他老家看看他?
吴岳转身就走:“光腚推磨,转圈丢人!去我个吧嗒去吧!”
吴岳这么骂马一立也有他的道理——马一立给马波退学了,把她送去了他大伯家,一点儿当哥哥的形象都没有。
马有才兄弟五个,马有才排行老二。
马家老三“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是幸福里粮店的会计,因为做假账、偷粮店的地瓜在黑市倒卖,被“革委会”判了死刑。老四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跑了,到现在也没有一点音讯。马有才活着的时候不怎么跟老大来往,似乎是因为老大不孝顺,好几年也不回老家看看爹妈。马老大没有子女,从小喜欢马波。马有才他爹没了那天,马老大回老家吊孝,见了马波,跟马有才商量要“过继”马波,被马有才的一句“休想”噎了个半死。前几天,马老大来看马一立和马波,又跟马一立提“过继”这事儿。马一立问马波,爸妈不在了,你想不想去大伯家住着?马波想都没想,直接跟着大伯走了。现在她在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走的那天,马波去拍吴岳家的门。吴岳在家,但他没有开门。
一天半夜,吴岳听见自家门口有女人哭的声音,出来一看,是马波。
马波抱着吴岳哭,说她做了对不起吴岳的事儿。
吴岳不说话,送马波回了马波他大伯家。
吴岳刚一回家,桂英就找来了,不说话,流着眼泪瞪吴岳。吴岳知道桂英这是来“兴师问罪”的,也知道桂英喜欢石八达,但桂英在他眼里属于“幼儿”,闷声出门,喊出石八达,让他“抱着孩子回家”。石八达来吴岳家,要拉桂英走。桂英的小脸涨得通红,低着头跑出门去,咕咚咕咚的脚步声让石八达感觉纳闷。
更让石八达感觉纳闷的是,那些天,马一立很少在幸福里大院出现,他似乎是在躲着吴岳。
那天,马波托石八达给吴岳送信,说她以后不想再见吴岳了。
石八达把信送给吴岳,也没问他和马波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乱糟糟的,感觉这“男女感情”真是没法说,干脆“去个‘吧嗒’吧”。
石八达不知道,那几天的吴岳在经受着别人难以想象的煎熬。
说起来,石八达中柳下惠的毒不深,他对女人不是不感兴趣,他是觉得女人太麻烦,他不愿意招惹她们。
但每次在街头看见那些风骚女人与男人勾肩搭背地招摇,石八达的心也扑腾,总要朝着人家离去的方向啐上一口:呸,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我发现,每当达叔说到桂英的时候,总要叹气。
我问达叔,你跟桂英在一起的时候感觉不幸福吗?达叔说,幸福是一种感受,你觉得你幸福,你就幸福。我年轻时候,很多人觉着“有个女人爱你”你就幸福,我觉得不对。单身的时候,天天吆喝找不到幸福。其实,人生的幸福不光只有爱情……达叔的话又“飞”起来了,他说:“热了,吃冰淇淋,冷了,涮火锅。寂寞的时候跟朋友喝喝酒,打打牌都是幸福。幸福这玩意儿你感觉有,你就有,你感觉没有,就没有。不过没有爱情肯定不幸福。出轨,也幸福,但这样的幸福后面藏着祸害……”
我好奇地问,是不是桂英后来出轨了?
达叔答非所问:“想想有时候如果不是,如果沒有,如果心再软点儿,再狠点儿……没办法,时间就是历史,退不回去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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