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9月2日,我父亲去世了。这是一件对我而言具有深刻意义的事情。此前,我从未亲眼见到过死亡。
死亡,对他而言是时间的终结,但对我而言却是时间的开启——人是有死的,时间是有终的,他人如此,我亦如此——当这句话并不是以闲言的方式,而是作为事实呈现在一个人面前的时候,时间的意义才真正向他开启:我的一生只能由我来使用,且只有我才能对它负责。面对自己的生命,我只能独立,我只能自由,我只能孤独,我只能孑然一身。既然无人能替我去死,那么很自然的,也就无人能替我来生。
二、
最近,我对于“志”这样东西特别有兴趣,孔夫子说他“十又五而志于学”——“志”是什么?一个人何以会有“志”?
“志”是选择。
人的生命之所以有意义,就在于人必须选择,必须时时选择——因为“时间是有终的,生命是有尽的”——无尽的生命是不需要选择的,因为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而我们,却只在世上走“这”一遭。
韩愈在柳宗元的墓志铭里写道:“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柳宗元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在棺木被缓缓移入窀穸之际,他的人生终于获得了一种“完整性”——看,“这”就是柳宗元的一生!柳宗元的一生就是“这”。选择了“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就无法获得“为将相于一时”,选择了“为将相于一时”,就无法使“文学辞章必传于后如今”——海德格尔说,这就是人的“不”性:在存在面前,人总是有限,总是不足,总是缺失,每一次选择都是在舍弃一种人生的可能。
韩愈问道:“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到底哪一种人生更有价值?哪一种人生更值得我们去生活?——老韩,你这一问,把自己给问庸俗了,你要用何种标准为人生的意义划分彼此得失的尺度?
我们并不这样问。没有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生,但每个人都会都得到自己所选择的一生。
我们要问:柳宗元,在经历每一次命运抛掷的时候,你努力做出选择了吗?你运用自己的自由了吗?——如果是的,那么,你要安于自己的一生,因为“这”就是你的一生,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你完成了你自己。
三、
“志”,是我们为自己订立的律法,它赋予了我们全部的选择以一种“统一性”。因为时间对于我们而言并非无尽的,所以我们需要用“志”为自己生命确立疆界。
人生本具有无尽的可能——我们把其中的大多数称为“梦想”。“梦想”不是“志”,“梦想”是致幻剂,无须落实在自己的生命里。“志”则需要落实,需要我们把自己的整个生命推上去,“就押这一注!” “筹码”是我有尽的时间,所要赢取的是“我自己的人生”。
嵇康在写给儿子的信里说:“人无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当量其善者,必拟议而後动。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守死无二。耻躬不逮,期於必济。若心疲体解,或牵於外物,或累於内欲;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则议于去就。议于去就,则二心交争。二心交争,则向所以见役之情胜矣。或有中道而废,或有不成一匮而败之。以之守则不固,以之攻则怯弱;与之誓则多违,与之谋则善泄。临乐则肆情,处逸则极意。故虽繁华熠燿,无结秀之勋;终年之勤,无一旦之功。斯君子所以叹息也。若夫申胥之长吟,夷齐之全洁,展季之执信,苏武之守节,可谓固矣。故以无心守之安,而体之若自然也,乃是守志之盛者也。”
很有意思,嵇康做了司马氏家族的刀下之鬼,而他的儿子却成了司马氏的头号忠臣——“下马登辇,以身卫帝,飞箭雨集,血溅帝衣”。
我问过学生:“你们说,当九泉之下与儿子嵇绍相遇时,嵇康会责备他吗?”
我猜,不会。
嵇康问曰:“这是你的志吗?”
嵇绍:“是的,是我自己选择的。”
“哦,那挺好的。我选择了我的一生,你也选择了你的一生。”
四、
人生而选择,吃喝拉撒睡,莫不选择。但其中有一些要紧的,关乎我们生命的选择,我们称之为“抉择”(海德格尔谓之“决心”)——无人能够代替我去抉择,一切只能靠我自己。人生而独立,生而自由,生而孤独,生而无可依傍,生而孑然一身,是人之幸邪?不幸邪?
海德格尔说,先行到死,乃可抉择。
只有站在死亡前的那一刻,我们才能看清我们的人生,理解生命缺失与有限,才能无所期幻地投入当下的自己,做出最为本真的关于“值得”与“不值得”的抉择。而不能够先行到死的人,或者不能理解人生有限的人,无所谓抉择。他们只是在滥用自己的自由。
孩子往往无“志”,或者仅仅是把梦想当作“志”——我们能够苛责他们吗?对于他们而言,一生是很漫长的,何异于无限?我尽可以把它过得轻忽,就像是居住在洞天福地里的美猴王。
然而有一天,美猴王忽然觉悟了:“……将来年老血衰,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内?”——这一刻,美猴王厌倦了轻忽的生活。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看看,同时寻找些许生命的意义。在这次抉择中,“志”诞生了。时间对美猴王开启了——这是美猴王生命的元年元月元日元时元分元秒。
有“志”的人生是快乐的,不是苦涩的;是确定的,不是摇摆的;是坦荡的,不是纠结的。
“志”不能为我的每一次选择提供具体的方案,但是它使我们不再需要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做出选择;不再需要在“直面”与“逃避”之间做出选择;不再需要在“本真”与“沉沦”之间做出选择。
在经历每一次命运抛掷的时候,我只消问自己:你努力做出选择了吗?你运用自己的自由了吗?——如果是的,那么,你要安于自己的一生,因为“这”就是你的一生,你将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完成了你自己。
海德格尔说:“清醒之畏把每个人带到了自己最本真的能在面前,坦然乐乎这种可能性——坦然之乐与清醒之畏并不矛盾。在这坦荡之乐中,一个人摆脱了求乐的种种偶然性,有别于庸人们从纷繁的世事、忙忙碌碌的好奇中为自己求乐。”
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海德格尔对曰:“夕死可矣,乃闻道。”——所谓“一切生者死,一切死者生”(where all life dies , death lives 《失乐园》第二章)
没有对人生有限的“清醒之畏”,就没有超越世俗的“坦荡之乐”,就没有超于功利的“自由之志”。我们要有“志”,我们要有“畏”,这样才能配得上我们应有的“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