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乐

      卢根根属牛,和新中国同龄,虽年逾古稀,仍头发乌黑,面容饱满,眼角上都没啥皱纹。只是一颗门牙早年跌断大半,后来牙根时不时发炎,痛得他歪牙咧嘴,连“姆妈娘”都喊不响,干脆跑到医院拔掉了。从此卢根根一张嘴,便狗窦大开。有人笑他说话漏风,他一本正经地回:

      “笑啥?我刚七岁多,在换门牙呢。”

      他确实比同龄人看上去年轻好几岁,有人问:“卢根根,你吃啥营养品保养得怎么好?”

      “营养品从来不吃,保养秘诀倒有一个!”

      “啥?说来听听。”

      “夜里洗好澡,用保鲜膜把全身包起来……”

      “啊?你……”问者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用保鲜膜包起来才好放冰箱冷藏室保鲜呀。”卢根根说完哈哈大笑。

      卢根根原本不姓卢,而姓罗。1948年他爹罗老先生拖家带口从宁波几经周转落脚这里,户口登记时,说的是宁波话,“罗”“卢”同音,结果户口本上,除了卢根根娘之外都姓了“卢”。按理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但罗老先生觉得自己写对就可以了,何必大费周折去改呢?万万没想到,后来就不是“自己写对就可以了”,而是无论谁写,都只能姓“卢”了。

      卢根根在家排行最小,上面有三个姐姐,最小的姐姐比他大6岁。不用多说,他自然是父母的命根子,这从名字也可窥一斑。自从只能姓“卢”以后,罗老先生无奈之余,从儿子的姓名里倒也觅出一层安慰,“卢根根”谐音“芦根根”,芦苇的根,随便扔在哪片泥里,都能暴出生机勃勃一大片来,蛮好,也蛮好啊!

      卢根根大约得了父亲的真传,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也常会从冷灰里翻拨出开心的火星来。

      他读书很聪明,三好生做到初中毕业,且是班里的文艺骨干,口琴《东方红》吹得很好,二胡《二泉映月》也能拉出几分凄凉,但《北风吹》拉得更有味道。他最喜欢做的事是买书看书。罗老先生在药材店上班,拿工资,虽然工资不高,但宝贝儿子要买书看书,无论如何是要满足的,故常常把自己的香烟铜钿省一些下来给儿子。《封神演义》《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青春万岁》《林海雪原》《红岩》……卢根根既买成套的连环画,也买成套的长篇小说,他记性好,书中的大多数故事倒背如流。

      卢根根读初二时,才一米四出头,又有点胖,到了夏天,赤着膊凸出个肚皮,邻居叫他矮冬瓜,他拍拍肚皮笑着说:“矮冬瓜肚子里籽多货多呢。”这句话在四邻间成为“经典永流传”。

      读高一时,他的小姐姐也出嫁了,而他的个头终于像三伏天发豆芽菜一样噌噌往上长了,成绩依然不错,大家都觉得卢家稳笃笃要出大学生了,不料,“文蛤”开始,“臭莲”流行起来了,罗老先生果断让儿子退学,就像在敞开肚子吃饱饭形势下,他果断把老婆孩子的户口从镇上迁到镇郊的农村一样,怎么放心让儿子到大浪中去呢,这可是罗家唯一的香火哪!

      卢根根回乡做了农民,不久进了公社宣传队,吹拉弹唱,成了宣传队的活跃分子,常演郭建光、李玉和。天天一大早到田横头“咦……咦……咦……啊……啊……啊……”地吊嗓子。有时看到娘不开心,他会走到娘跟前,嬉笑着说:“姆妈,我唱段智斗给你听听,你来评评看我唱得怎样。”还没等他娘回应,他便唱起来,她娘骂一句:“侬个呒心呒肺小赤佬!”然后啥气都消了。

      他24岁时结了婚,第二年竟生了对龙凤胎,全家人欢天喜地。卢根根给女儿取名卢苇,给儿子取名卢偒。

      “‘芦苇’好理解,但你儿子的名字怎么读?啥意思?”有人问。

      卢根根大笑:“芦根根,长出一片芦苇荡,哈哈哈……”

      “啊?”问者不解。

      “‘偒’就是‘芦苇荡的荡’,它还有‘真、直、长’的意思。这个字可是我翻了几天《新华大字典》才翻出来的。”他不无得意地解释。

      从此,邻居和朋友家生了孩子都让他帮忙取名字,他仿佛成了取名的专业户。

      自从卢家三个女儿陆续结婚生子后,卢家就成了托儿所,外孙们一有头痛脑热,就被送过来,由罗老先生夫妻负责煎汤灌药。后来又成了少年宫,星期天,孩子们都喜欢到娘舅家来,这不单因为有外婆做的好吃东西,还因为娘舅那里有好几箱连环画和小说书,更因为娘舅会讲故事说笑话,还高兴陪他们玩各种游戏,拍洋片,掼蝙蝠,打弹珠,跳房子,挑游戏棒,折飞机兵舰猢狲赖哈蟆,下象棋军棋五子棋飞行棋……

      "芦苇荡"出生后,卢家共有11个第三代,而卢根根是这11个第三代的孩子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甥们很多时候直呼他“卢根根”了。

      改革开放后,卢根根进了社办厂,不久被厂里送到上海学习,回来后,他迷上了上海独脚戏,竟能把《学生意》《账房先生》《七十二家房客》说得与周伯春不差多少,他的颧骨与周伯春还真有几份相似。

      夏天晚饭后,大家聚在弄堂口乘凉谈山海经,卢根根一到场,便有人会喊:“卢根根,来一段‘周伯春’怎么样?”

      “哦开,没问题!”于是他拉开嗓子用带着宁波口音的上海话说起了“周伯春”。阵阵笑声随着几缕穿堂风传开来,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看他主场的“纳凉晚会”。

      不知不觉间,卢根根的外甥们一个个都成了家,他的“芦苇荡”也初中毕业了,卢苇读了幼师,卢偒读了职高。不过,一到周末,外甥们依然常常拖家带口来,来做啥?大人搓麻将,孩子们则聚在一起玩超级玛丽,卢根根的那几箱连环画和小说书对这波孩子来说是没有吸引力的。

      搓麻将,卢根根也很喜欢,而且他一坐下来,就只听见他“吃!”“碰!”“杠啊!”“胡了!”的高分贝,有外甥跟他开玩笑说:

      “卢根根,你大人让让小人嘛。”

      “怎样,你们孝敬点娘舅不应该啊?”

      “应该,应该。要么这样,接下来,你做外甥,让我来做娘舅?”

      “好啊,娘舅,红包拿来!”

      ……

      笑声吵闹声常几乎掀掉卢家的屋顶。

      待卢苇成了幼儿园老师,卢偒也职高毕业时,正好出了一个买户口政策,卢根根毫不犹豫拿出攒了好几年的两万元钱,把儿子的户口买到了街上。不久又有惊天好消传来,镇上的菜场、医院和小学都要新造到他们村的土地上来,所以每家都有一个土地工名额,不但户口迁到街上,而且还安排工作。卢根根决定,让老婆去做土地工,他老婆便成了橡胶厂的工人。这日子,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卢根根走进走出常哼的是一首老歌——《我们的生活比蜜甜》。

      因为离镇近,田少农活少,又有做土地工的机会,远镇人家的姑娘都想嫁到这里来。卢偒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人也像名字一样“真、直、长”,又是街上户口,媒人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婚事很快定下来,婚龄一到就结婚了。不久,卢根根家又得到了一个到小学做土地工的名额,他把机会安排给了儿媳妇。卢偒则在镇上开了一个日用品批发部,因为讲信誉,服务又周到,生意很好,不几年就在镇东的开发区买了商品房搬出去住了。

      日历在“甜蜜的事业”里一张又一张翻过去,到孙子卢荻读幼儿园时,卢根根老婆退休了。又过了十年,卢根根也退休了,虽然老夫妻俩退休工资加起来四千不到,但足够用,穿着是女儿包的,日常用品儿子会隔山岔五送过来,他非常满足。搓搓麻将,拉拉二胡,唱唱小曲,日子过得笃悠笃悠。

      他曾跟人发表自己的人生感言:“人生有三乐,叫‘知足常乐,自得其乐,助人为乐’。前两个‘乐’,我肯定做得到,‘助人为乐’么量力而行。”这话听上去非常实在。

      2015年秋,一个小道消息传开,卢根根家旁边要筑公路,这一带要拆迁。半年之后,拆迁文件果然下来。

      卢根根家是八十年代初造的两间楼房,开间很小,宽不到三米,进深不过四米多一点。卢老先生夫妇早已去世,这块宅基上只剩他一个人的名字。有人对他说:“卢根根啊,要是你们家的户口一个都不迁出去,至少可以拿三套房子啊。”

      他说:“天下好事怎么可能让一个人全占呢。能拿一个中套,我和老太婆两个人住住蛮舒服啦。”

      卢根根住进拆迁房之后,搓麻将的时候少了,不过,他学会了玩微信,有外甥把他拉进了"表兄弟姐妹群"。结果,他一进群,就把群名改成了“卢根根的聊天室”。

      马上有人@卢根根:“你也太霸道了,你一来,怎么这个群就变成你的聊天室了?”

      一段语音马上过来:“你们不都是卢家的根根吗?”

      此话一出,群里一个个大拇指竖起来。

      其实,我是"卢家的根根"之一。

                      202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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