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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二零一二年三月十二日,就是我班学生要求我带他们去春游的那一天,我独在三楼办公室里徘徊,碰见课代表,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想到带我们去哪里?”我说“还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选择去学校外操场那儿吧;我们以前高一就去看过一回油菜。”
这是我知道的,凡重点中学的学生,大概是因为学习压力山大之故罢,对于踏青一向就甚为憧憬,然而在这样的学习竞争中,毅然想去春游的班级不只就他们。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应试毫不相干,但在老师,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素质教育”,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身上责任重大。七十多个青年的话,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思考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专家权威的改革,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的愤怒了。我将深味这现实的应试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这现实,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来者的菲薄的忠告,奉献于他们的面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严峻的现实。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掩盖科学至朴的学习理念,仅使留下淡淡的思索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淡的思索和微漠的悲哀中,又不给人暂得喘息,维持着这你追我赶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二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在七十余位好学的青年之中,他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呆学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好思考会思考的我的学生。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高一下期入学考试后,学校公布成绩光荣榜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他;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因为那次代课,他的幽默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之后,我询问,才有人指着他们班那张不规则的座次表告诉我,说:这就是他。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考试所困,一直努力思考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沉默不言的,但他却常常微笑着,性格很乐观。待到搬入高二理科楼,新教室授课之后,他成为我的学生,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性格很乐观。待到月考成绩下来,往日的学霸们都为难题而惋惜,准备打算牺牲体育课的时候,我才见他依然打着篮球,筋疲力尽至于趴下。此后似乎成绩更好。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不是个例。
时间永是流驶,生活依旧如水,躲被窝打电筒学习,在每个学校来说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上了大学之后留给青春的回忆,或者给还在徘徊分数边缘的后进生作“励志”的鸡汤。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是伤不起。任性苦学不思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他却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还打的一手好球。
师友,亲人的话,纵使时光流驶,褪色成一张张泛黄的明信片,也会在灰暗的故纸堆中永存无惧风雨与秋冬的温度。托尔斯泰曾说过,“生活,就应当努力使之美好起来。”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我们会在鲜红的分数中,依稀看见改变命运的希望;真的猛士,将带着思考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那些年我苦学的学生。
二零一七年四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