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来世走一遭,是对痛楚的感知,是艰辛的探试,亦是苦行。
老农民,他去了。
堂屋里面放着一口近两米长的黑色漆皮棺材,棺盖虚掩,前面放着一个熏黑的破烂火盆,未燃尽的草纸火星闪烁,一股子一股子冒着的浓稠的青烟将堂屋门前贴着的符纸冲的翻卷起来......云邦躺在棺材里,手脚放开,他太累了,这次,他要久久的睡一觉。
老农民是云邦,云邦这辈子太苦了。特殊时期,自己的父辈被人拖出去,在头上贴着写有打字的条幅,手背在后边绑起来,开大会批斗打骂,扣粮票,扣口粮,用削尖的竹条把指甲盖从手指上戳下来。云邦看着这些说不心里出啥滋味,家里穷,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是个没有文化的纯正的老实人。包产到户时期,除开向集体上交的粮食,剩下的也所剩无几,吃野菜泡水的日子实在是怕了, 看到地上有颗米,有颗包谷粒都要捡起来捏回家偷偷吃了,和大多数农民一样,没有大志向,老实的把一辈子的希望就寄托在土地上,就想老老实实的下地干活,粮食长得好,收成多一点,多吃几碗大米饭。
南方冬季气温低,但最低温不会超过零下温度。9到十月份既是收冬菜的时节,又正是播种菜籽的时节,老太婆忙的把地里的菠菜,大白菜砍回来分送到镇上的儿女家里去。云邦也没闲着,早就在准备种子了,早早地跑到去年收菜籽收成最好的那块地里,在地头的石头缝里拿出了去年塞进去的种子包装,买回种子不停地晒,种子要掺进尿素和大粪,他去仓库拿了尿素,用称称过的。连用的大粪都是在牛圈里特意选的今年的新粪,自己进圈铲粪、背出来用铁锹翻开、在太阳下晒干、拿手一点点的掰成小块、磨细、和种子肥料拌在一起装袋。播种的时候耙地,地里大一点的土块都是用锄头敲碎了的,稍大点的石头也是一一捡出去的,他一行一列挖坑下种,毫不马虎,播下去的每把粮食分量都差不多,云邦心里是有数的。前前后后个把月终于播完种,云邦很累,却也不肯歇着。
每天早上挨摸六点钟左右,家里养的狗小花准时在屋子外面用腿趴门,爪子在门上划拉的稀稀疏疏响个不停,云邦听到,睡在床上朝门的方向咳嗽两声,小花立马安静下来蹲在旁边望着门。屋里的老床咯吱几声响,云邦起床,在床头的挡板上顺手拿件衣服披上,穿着老太婆纳的千层底,提上门后的尿桶出来,小花跟在后面。接水洗脸,生火做饭,剁猪草喂猪......遇到天气好的时候,云邦就去把地里的冬萝卜挖一背篼背回来,倒在院坝里,淘洗干净,老太婆把萝卜切成条,云邦接过来,用铁丝挨个串起来,在门前搭几根竹竿晾起来,等着晒成萝卜干。
年头过得很快,对于农民来说,一年四季,春播秋收,日升而起,日落而息,土地就是生活的全部希望与期盼,土地的肥沃,粮食的富足就是生活与时间存在的意义。又是一年的除夕夜,儿女孙儿都回来了,全家团聚,云邦乐坏了,又是帮着摘菜,又是帮着添火,前前后后忙的不得闲......老太婆和媳妇在厨房忙着做饭,儿子女婿在擦桌子摆碗筷。云邦拿着一炷点着了的香和酒酒,走到房边的土地里,蹲下去把香插进去,又倒了杯酒,在地里站了一会,傻乐着回去了。快吃饭了,云邦在一旁洗手,孙子跑过来问爷爷为什么他的手那么多皮,指甲里都是黑的,云邦沉默了一会,抹了把脸,笑笑,没有说话,孙子好奇,拿起云邦的手,从指甲缝里抠出好大一块泥蹭脱在鞋帮子上。年夜饭桌上,孙子把米掉了几颗在桌上,云邦偷偷的捻了起来喂到嘴里。子女们都在斟酒喝,孙子给云邦夹了块肉,云邦笑呵呵的又夹给了孙子,自己夹了块炖的萝卜干吃起来,边吃边笑,汤汁从他嘴边流出来滴到了裤子上。
翻了个年,发芽长嫩苗,太稠密的地方云邦要去扯出来,稀了的地方又要栽新苗进去。有段时间连续下雨,云邦有关节疼,一到下雨腿就疼,随着天气的变化,哮喘要严重了,没日没夜的咳,晚上睡觉要在灶膛里面铲一盆柴灰在盆里,放在床边,晚上吐痰用。天气冷,冷水拌的猪食倒进猪圈,猪不爱吃,老太婆早上就用烧开水给猪食烫热。云邦这天提着一大桶猪食向猪圈走去,下过雨,院坝上的青苔多,云邦,连同猪食一起重重的摔在地上......出院的时候手臂打着石膏,手腕骨折了,必须这样固定。云邦出了院就想着往家跑,说地里有活,不放心,住镇上的儿媳妇心疼的说“爸,地在那,跑不掉。”儿媳不放心云邦回去,硬要留着在镇上养几天。
约摸有一周了,云邦坚持要回去,儿子开车送回去,临走特意跟老太婆说不能让爸干活。不好出门干活,云邦还是每天照常六点钟起床,看着外面的雨,又担心地里的菜籽,心里急啊。老太婆坐在柴房门前一边说着云邦费鞋,每次都是大脚趾先破个洞,又不停手里的活计,给云邦补衣服,纳鞋底。云邦闲不住,吊着一只手找了大头针和棕麻,搓棕麻,又缝在一起,自己扎背篼绳.......那天夜里突然起霜,云邦起夜看到牛圈的瓦背上都是白霜,房子边上种的白菜都被打焉了的,冻在一起,云邦转身回去,靠在床边砸了口烟,轻轻踹了小花一脚,转身回去拿了电筒打开,出去找了柴草,接了瓶水放在背篼里就下地去了。半夜,一人一狗,云邦吊着一只手,腿又疼的厉害,颇着腿,来到地里。把背篼靠在地头、拿石头垫稳、把柴草上淋上水、点火......地里一层层乳白的烟不断散开,冻住的菜上霜化了,菜都慢慢的趴下在了地上。天亮,云邦背上背篼往回走。到家,老太婆正在做饭,云邦靠在厨房门口,砸了口烟,老太婆生气的说云邦不该晚上去,云邦咂了口烟“老太婆啊......我们是农民,土地是啥,那是命理!还有口气,就要在地里!”说完在窗台拿了两头蒜,坐在灶膛钱剥了,又放到捣蒜的缸里,吭哧吭哧的捣起蒜来......这顿饭云邦吃了好大两碗。
农村的时间如同节气歌一样,“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一个节气完了就马上接着是另一个节气,一段时间完了又是另一段时间,没有所谓的快慢,就是播种、收种,往往复复的,艰辛无比,好像又其乐无穷。那是希望,与期盼。
连着好长一段时间云邦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起来吃顿饭,就带瓶水下地去了,傍晚天都黑了才回来,云邦在地里家里跑来跑去的忙活......村里就数他家种地种的多,旁人都说云邦种了那么多粮食,厉害得很。菜籽是要在半青半黄的时候就割了,然后放在地里,等水分干了就拿竹竿敲下来,等着来年榨油。屋子对面那山上的油菜紧巴巴的一坡一坡的眼看就要黄了,云邦天天早出晚归的劳作,可哪里又赶得上时间呢。这里两分地里的菜籽还没有来得及收割,那里三分地里的菜籽又黄了,村里干得快的都差不多收完了,慢一点的就把儿子女婿叫回来,一家老老小小去打菜籽了。云邦没想过叫儿女回来干,不想劳烦他们。
这天,云邦起得早,坐在柴房门前,想着地里的菜籽,咂着烟急的不停地抖,咂一口烟,咳嗽几声......又咂一口,又咳嗽。
接水洗脸,生火做饭,剁猪草喂猪......天已经大亮了,下地的人从房门边都过了几个了。云邦从柴房门后取了镰刀,捏了个塑料袋,又从水缸里灌了壶水一起放在背篼里,走之前折回屋子里,喝了几口酒,背上背篼就下地去了。农村的夏天是朴实的,吹一阵风过来,热腾腾的,还有菜籽荚的香味。云邦一上午一口气没歇,割了三分地的菜籽,到了晌午,去树上摘了一捧黄红黄红的杏子,用塑料袋包了起来,又拿出水杯哐哐的喝了几大口,靠在地头望着眼前的土地,像是睡着了......
“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老农民死了,他死在了在他热爱的土地里,这片土地里有他的汗水,有热泪,他来人世间这遭的苦行没有结束,而是在情感和精神上得到了延续,土地,这日日夜夜令他牵挂,和他相伴的土地,也成了他至亲与最后的归宿。
堂屋外面放着低沉的哀乐和唢呐,子女亲属戴孝在一旁,老太婆手发着抖端着一杯酒去了地里坐着,追悼的人都围坐在一起谈论着云邦生前多么的能干,每天早起晚归的劳作,把地里收拾的比脸面还干净,最后还死在地里.......
司仪站在棺材旁对一个男人说“你爸到现在都还张着嘴不合,你看你说点啥?”那个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喊“爸,你放心的走,地里的粮食我去收完,明年咱还接着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