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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这个梦,四周一片漆黑,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坐在一张凳子上,身前和身后都各有一张桌子,排布陈设像是在一间教室里。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薄荷气味,棉制的布料偶尔擦过脸颊,我一动不动,身体定格在原地。
当身边浸染了薄荷气味的棉布渐渐远离的时候,我就会醒来。今天好像不太一样,周围的黑色慢慢褪去,窗外靛蓝色的天空和盈盈的月光显现出来。我终于看见了梦里的场景,黑板上方挂着五星红旗,左右两边各有四个字,“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讲桌上的粉笔盒堆叠在角落,老旧的木制桌椅遍布整间教室。我身处与讲桌相对的第三排桌凳,身边站着一个少年,一只手扶在身后的桌子上,另一只手指微曲点在自己的作业本上。
少年手背有轻微凸起的青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末端的指甲修理地整齐干净,暗哑的声音环绕在我的耳边,像某种古老神秘的咒语,我充耳不闻,只是盯着少年的手发呆。不成想肩膀被拍了一下,惊神的我抬头看向少年的方向,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闯入我的眼帘。他的眼睛大而明亮,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婴儿肥,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和深深的酒窝,十几年前相对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说不想念是假的,但我清楚地知道他是假的。相识的那些年,他从未离我这般近,也从未笑得如此灿烂。
他总是在收数学作业的时候才会站在我的身边,带来一阵淡淡的薄荷香。有时候我的作业没有做完,就会小心翼翼扯住他的衣角,小声询问:“可不可以晚一节课再交?”每当他第二节晚自习单独帮我去送作业的时候,我都会偷偷地在心里笑,觉得那一刻他独属于我自己。
我与他,三年同窗,交集不过如此。更多的时候,是我在默默地关注他,看他哭,看他笑,看他踩一路荆棘走入优秀的学府深造,也看他一夜跌入泥潭独自踏上天国之路。我更像一个观众,眼睁睁看他出演跌宕起伏的剧情,无权阻止,也无力改变。
记忆中,他总是很忧伤。老师的批评、父母的期许,还有朋友的责怪,都会让他的眼眶积蓄泪水。我经常在最后一节晚自习的时候,看到他扭头对着窗外的星空明月流眼泪,银色的光芒时常在他眼角腮边凝聚。
后来他考上了国内数一数二的一流高校,进行物理学方面的深造,是老师口中年年列举的优秀毕业生代表。直到他大三那年,从宿舍楼上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后,老师们再也不曾提起他。事后从新闻上得知,他患有重度抑郁症,生前在凌晨发布过一条公开的动态:“我不想活了,是否应该结束自己的生命?”底下的评论很多,但都是在嘲讽他博人眼球、催促他去死的言论。他努力坚持了这么久,不爱说话的他大概也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一个可以继续的理由吧。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翻看了所有的评论,才决定踏出那一步的吧。也是那一年,我终于在梦里看到了他的脸,笑容灿烂,眼睛里坠满星星。
多年以后,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这所学校,成为了一名数学老师。年关将近,教育局的领导要来视察,学校组织进行大扫除,清理办公室的书柜时,我在夹层的角落里捡到一个棕色封皮的笔记本。打开来,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班级姓名:“高二、六班 刘莳云”。是他的!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一页页翻阅,当年看着头疼的数学符号,在他的笔下都可爱了起来。合上本子的时候不小心将内芯带出封皮,在别人看不到的内封面上,写着这样一段话:“我宁愿自己是一个疯子,没有了现实与幻想的区分,将所有的困惑压力都推给其他人。可惜我不是,我清醒地感知到身体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撕扯,这些来自内部的分裂,催促着我动身前往死亡。”
当真正把书合上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二十一岁的刘莳云在一个晴好的夏夜动身前行,他迈步狂奔,穿越丛林溪水,终于搭上那列通往天国的班车,一路上风清月朗,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