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太阳是唯一的暴君,
光线的匕首,刺穿了屋顶与树顶,
空气凝固了,凝成一块无边透明的琥珀,
我们,成了其中封存的小小昆虫。
柏油路在膨胀,浮起慵懒的涟漪,
融化,低垂如焦渴的唇,
行人的脚印烙在上面,
瞬间又被阳光抹平。
热浪是无数无形的手,
推搡着,蒸腾着,扼住喉咙,
让你每一次呼吸,
都像在饮下滚烫的沙。
向日葵沉重的头颅垂得更低,
金黄的花盘被灼烤得焦黄,
绿叶蜷缩成紧握的拳头,
守护着最后一丝绿意,
也守护着对清凉渺茫的追忆。
蝉鸣不再悠扬,断断续续,
尖锐地戳刺耳膜,
在视网膜上灼出细小焦斑——
这耗尽气力的嘶喊,
是它们向太阳献祭的经文。
城市喘息着,空调外机,
如疲惫野兽在窗外低吼,
吐出一团团更燥热的气息。
冰柜的门开开合合,
冷气瞬间逃逸无踪,
冰棍在孩童手中迅速坍塌,
黏稠的糖汁,蜿蜒过通红的手腕,
滴落,在滚烫地面,
“滋”地一声化为轻烟。
老妪摇着蒲扇,坐在弄堂的影子里,
数着檐角滴下的水珠——
那水珠尚未落地,
已在半空悄然蒸腾。
河床龟裂,袒露着干渴的胸膛,
淤泥板结如褐色的陶片,
残留的几洼水,浑浊滚烫,
几条小鱼翻着白肚,
嘴巴徒劳地开合,
如同向虚空祈求着甘霖。
蚂蚁的队列在晒烫的石头上蜿蜒,
寻找着,搬运着,
比沙砾更微小的清凉幻影。
正午,太阳君临顶点,
万物皆俯首于它炽烈的权杖。
光,白得刺目,白得暴虐,
淹没了所有的角落和缝隙。
影子被压缩到脚底,
薄得如同纸片,
即将在灼热中蜷曲、燃烧。
街道空旷,只有热风在游荡,
卷起尘埃,扬起一阵阵细小的火焰旋涡。
连时间也被熔化了,
黏稠而缓慢地流淌。
一只黑狗趴在门洞的阴影里,
舌头长长地拖在地上,
像一块粉红湿布,
每一次艰难的起伏,
都搅动着令人窒息的闷热。
黄昏,巨大的火球终于向西天沉坠,
晚霞如熔炉里倾倒的余烬,
泼溅出漫天灼热的金红。
然而热浪并未退却,
它沉淀下来,厚重而凝滞,
紧贴着大地,缠绕着肢体。
墙壁,日间吸饱了光热,
此刻正从里向外,
辐射着持续不断的闷烤。
人们纷纷走上街头,
寻找一丝并不存在的风,
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后背,
像另一层无法脱卸的皮肤。
路灯亮起,
昏黄的光晕里,
蚊虫疯狂地飞舞,
仿佛也在为这难熬的酷热,
跳着最后一支晕眩的舞。
夜渐深,繁星钉在滚烫的天鹅绒上,
大地仍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白昼储存的热力,
从砖缝、从水泥地、从所有物体的深处,
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床铺温热,竹席也印着身体的烙痕。
远处,有未眠的空调外机仍在低吼,
固执地对抗着这无边的、黏稠的夜的烘烤。
窗台上,半杯水在月光里静默,
早已失却了它清凉的姓名。
有人辗转反侧,
在汗湿的枕上数着秒针沉重的脚步,
等待那迟迟不肯降临的、清凉的虚妄。
炎热,是这漫长夏夜唯一醒着的魂灵,
游荡在每一声叹息,
与每一次无望的翻身之中。
我们被光明的暴君囚禁于金笼,
在均匀的熔解里,匀速地活着:
这无休止的燃烧,
这盛大而无声的酷刑——
它并非季节的过客,
而是光阴自身的重量,
烙印在我们凝滞的琥珀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