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有道理。美国大兵到上海后,一直在欺侮中国人,他们开着吉普车横冲直撞,轧死人不抵命,中国法律管不了。我们许多拉车的兄弟,拉了烂水手,不仅不给钱,还要被拳打脚踢。我就不给他们拉车,免得气炸肚子!”三宝愤愤地插话说。
“唉,你问今天学生为什么要去找马歇尔请愿?据说他是杜鲁门派来中国调解国共军事冲突的特使。看来美国目前也不愿意在中国发生战争,毕竟共产党有一百多万军队,‘不战能屈人之兵’更好。现在学生们要去找马歇尔,是想让他知道,中国百姓反内战,要和平。而蒋介石打内战是铁了心,你看,今天警察局长来到现场,他们哪里能让学生见到马歇尔呢?就在最近12月1日,昆明学生起来反内战,大游行,在集合时,就被国民党特务警察镇压,死伤十多人。今天中央商场门口也有不少学生受伤了,不是你号召大家反击,伤的人会更多呢。”看得出,奚泰安对学生游行很是忧虑,对三宝此举十分赞赏。
“这……这些学生多年轻,多可爱呀,就这样牺牲太可惜了……”三宝为此深深地叹息。而奚泰安意味深长的默默看了他一眼,然后决然地说:
“咳,三宝,你要知道,为了救中国已有多少爱国者牺牲在反动派的屠刀下了!当年推翻满清皇帝,死了许多革命党人,后来打倒军阀又死了不少人,劳动人民要翻身求解放,闹革命,蒋介石又杀了多少人?中国贫穷落后,帝国主义打上门来,加上日本侵略,又死伤几千万中国人。要斗争就会有牺牲,但不斗争也会有牺牲呀!我以为,人难免一死,为救中国而死,为劳苦大众求解放,谋幸福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死得光荣。”奚泰安说时,一脸的严肃和虔诚,两眼闪出慷慨激昂的光芒。
本性英勇豪迈的三宝,这时深深地被感动了,他对这个共产党人产生出无比的崇敬,也更深切地理解,葫芦街里陆宝花和王忠义的伟大和光荣,觉得自己也应该做这样的人,才能无愧这一生。
奚泰安一阵激动过后,感到自己失态。为调整情绪,就起身为三宝斟茶,然后再次坐下,笑着说:“我和老弟两年的同狱生活,知道你是正人君子,是位至仁至义的豪杰,所以敢在你面前抒发心中的感慨。三宝呀,我心里一直记着你在牢里对我的帮助,如果不是你的照顾,我可能熬不过那地狱般的日子。所以我是真心实意要交你这个朋友。说实话,上个月,我去过葫芦街两次,可惜没有遇见,今天相遇十分高兴。我总觉得老弟人才出众,武艺高强,一辈子干拉车的活,实在是大材小用。我这贸易行目前正需要人手,不知你是否愿意来帮忙。”他说着就抬眼去看对方的反应。三宝一听来了精神,正双目炯炯地等着他往下说。
“这贸易行是我与几个朋友合资开设的,大楼里有三间办公室,在公平路还有几个大仓库,中央商场有一个门市部,共有十几个员工。现在经营两项业务,一是从外地运来食油,花生之类,到上海销售,赚取地区差价;另一项是收购美国运来的军用剩余物资,批发给各地的小商小贩,这有较丰厚的利润。你如果能来,就帮我开轿车,还兼顾公司的保卫工作,每月工资以3担米价计算,相当我公司职员的薪金,食宿都由公司供给,只是你在这里工作的情况,要向家属和朋友保密。”奚泰安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看了三宝一眼又接下去说:
“唉,现在这乱世,做任何工作都会有一定的危险,商场如战场嘛!商人之间的倾轧、阴损、报复,地痞流氓的敲诈勒索随处可见,有你老弟在身边照顾,我就无后顾之忧了,哈哈……”奚泰安的笑声和写字台上的电话铃声,巧合响成一片,他急忙站起去接电话。
抓住这空隙,三宝的脑细胞在飞快的运动,他感到:“这个工作机会,可能是自己一生中命运的转折点。但从直觉判断,这公司很可能是共产党的秘密机构,如果被国民党抓到,必定是杀无赦。从自己这些年来的耳闻目见,对国民党政府非常失望,官员高高在上,昏聩无能,抗战时昏招迭出,掘开花园口,火烧长沙城,害死多少老百姓;胜利后,大批接收人员又搞“五子登科”,使民众失望至极。中国在这些贪官污吏当政下,人民大众哪有好日子过,建设新中国更是遥遥无期。自己应该当机立断,选择共产党,走革命的路,光明的路,如果将来革命成功,就有光明的前途,如果为革命牺牲,那也死得其所,也不算白活这一辈子!”三宝想好,心里十分激动,振奋,就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见奚泰安听好电话过来,就起立迎上前去,笑着说:
“老奚,我想好了,多谢你的关爱,这样好的差使,真是求之不得。我是个粗人,凡有疏漏的地方,请你多提醒。你放心,我是个实在人,说话算话,公司凡有需要,我一定奋不顾身,绝不会背信弃义,卖主求荣,做出猪狗不如的事来!”
这是金子一般的诺言。奚泰安听了十分高兴,就紧紧握住三宝的手激动地说:“好兄弟,你能来帮我,真是太好了,希望你回去尽快安排一下,给你一星期的假期,就来公司报到上班吧!”说着就从身上掏出皮夹来,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给了三宝。
今夜的葫芦街里,那些陋室在寒风中粼粼地颤抖着,几只昏鸦和饿蛙在发出行将殒命前的哀鸣。以往三宝在半夜听到这种声响时,会烦恼叹息,而今夜他却对此置若罔闻,因为他现在内心充满着幸福和愉悦,容不下丝毫杂音。下午他与奚泰安会面后,好似换了一个人,认为自己不再是一个卑微的穷苦人,肩上也要扛起推翻旧中国,建设新中国的重大责任。那里有一个伟大的团体,有无数的好人,英雄、豪杰,志士、能人,都在为着这宏大的目标努力奋斗,现在自己有幸成了其中的一员。当然这任务艰巨而危险,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就像当年参加抗日军队那样,要随时随地做好为革命牺牲的准备……
于是,他想到了亲人,“到那时,父母和兰娣怎么办?”心里顿时涌起苦涩的滋味。经过一阵愁肠百结的思想斗争后,自认为找到妥善解决的办法:“决定动员父母回乡去,那里有亲戚和故旧,尚存的3两金子可作为他俩的安家费。我和兰娣虽是情深义重,但不能耽误她的终身,为我受苦一辈子,明天决心把这情缘了断。还有这三轮车和屋子呢……”
一夜过去,早晨虽是霜重露冷,气温很低,但大风逝后,太阳仍是高高挂起。耿阿大看时钟已指向九点钟,儿子还在沉睡,怕他误了出车,就轻轻把他叫醒。
三宝揉着双眼,吱唔出一句话来:“昨天半夜胃痛,今天就不出车了。”两老听了,一脸的焦急,要给儿子请医生。三宝嘟囔说:“不碍事,休息一会儿就好。”说着下床梳洗后来吃早饭。阿唐娘给三宝煮了两只鸡蛋增加营养。两老就坐在台边有滋有味地看着儿子吃饭。
“爹,娘,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三宝一面吃着鸡蛋,一面说。
“啥事呀?”老人听了心里一沉。饱经忧患的老年人,往往首先想到的是灾祸。他俩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怕儿子在外面惹了大祸。
“嘿嘿……没啥大事,你们别紧张呀,我想让你俩回盐城老家去。爹年龄也老了,身上又有伤,不能再拉车。听说蒋介石又要打内战,物价一定会涨得很厉害。回乡去,家里还有二亩田,再买点米和荤菜,日子还能对付过去,我回去把老屋请人修理一下,添些家具,那二间半房,住得能比这里宽敞许多。”三宝说得头头是道。
老夫妻俩听了,互相对望一眼,耿阿大迟疑着咕噜一句:“修房子得很多钱呢!”
“这不用你们操心,这几年钱家给了我一些钱,有3两金子,给你俩养老,怎么样?”三宝底气十足地说。
“行呀,这主意好!”两个老人不知底细,以为三宝在钱府赚了许多钱,他们还猜想儿子可能要腾出这间房子与兰娣结婚用,所以就欢天喜地的应允了。
由于顺利解决老人的安排,三宝卸下压在心头的沉重负担,很是高兴,就要他俩赶快动手收拾衣物,等买到火车票后就启程。他“趁热打铁”,吃好早饭就去西站买了3张明天下午去苏北的火车票。从车站出来,去药水弄贫民窟找好友马奇,听说他最近被美国兵打伤在家休养。
走进一片泥污的滚地龙,在一间窝棚里见马奇躺在一张帆布行军床上,全身钻在一条漆黑的破棉被里,只见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不见脸。三宝叫了一声“马奇……”
那破被动了动,从里面钻出一张消瘦黝黑的脸来,他先是一愣,嘎声叫着“三……宝……哥……”那双小眼睛里顿时溢满了泪水,然后涌出一串串泪珠来。他挣扎着要起身,被三宝急忙按住。这时马奇哭着说:“哥呀,我三天前给一个狗娘养的美国兵打断了两根肋骨,起不了床呢,现在家里能吃的都吃了,我正在等死呢,没想到还能见哥最后一面”他说着就 呜呜痛哭起来。
“好兄弟,别哭,别哭!你这么年轻,说什么死呀,活呀的事。给那美国烂水手打,就譬如给疯狗咬了,没处伸冤,就自认倒霉吧,我相信总有一天能把这些恶鬼赶出中国去。还好你没有伤着内脏,再休息几天就能起床。我们吃一次亏,就学一次乖,以后看见这些恶鬼就走远点,不拉这些鬼孙子就是了!”三宝说着拉条毛巾给马奇擦泪,又说:“我出去给你买些吃的。”就转身出来到附近街上买了许多吃的食品回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给马奇喂饱肚子。可怜马奇一昼夜没有食物下肚,已饿得半死不活的,当吃下食物,全身就有了活力,他又有了勇气和自信,恢复了以往乐观、开朗、机灵的神情了。于是三宝抓紧时间对他说:“我要到一家保密厂去工作,最近买的那辆三轮车寄放在徐家汇顺记车行里,还有葫芦街的小屋都空着,一周后车和屋都可以借给你使用,不用付车费和房租,只是要搞好保养和清洁工作。”说着就把钥匙交给马奇。他觉得能帮助别人,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
当马奇伸手接过钥匙,真有一种“喜从天降”的激动,兴奋得满脸放光说:“大哥,你是我命中的贵人呀,这下帮了我的大忙,今后凡用得着小弟的时候,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会拼命上!”
三宝告别马奇,离开药水弄去了南京路的银楼,把3两金子换了一些法币和金戒子,金耳环之类,回葫芦街交给父母作为养老之用。
下午的太阳光慢慢地暗淡下去,已经到了准备烧晚饭的时候。三宝一下午都是躺在床上装着熟睡,其实他一直是思绪万千,失魂落魄,心里很是难受。因为他实在下不了手,去一到切断与兰娣的情缘。他知道:“自己爱兰娣已经有许多年了,兰娣一直是他自强不息的精神支柱,取之不尽的力量源泉。埋藏在自己心底的真挚而炽热的爱,到了愿为她而生,也愿为她而死的深度。那次为她舍生忘死独闯艳春楼,后来受尽折磨的二年监狱生活,也都无怨无悔。而现在自己要去投奔共产党,必定有巨大的风险,凡一遇到不测,丢下兰娣孤苦一人,到时岂不要害她一辈子。再说,这场革命,要打垮蒋介石的几百万军队,谈何容易?何年何月才能胜利呢?我又不能给她等待的时间表,一个如花少女为此蹉跎了青春,我这是一种犯罪的行为呀!这不是爱她反而是害了她呢?何况她母亲一直反对这门婚事,为此使父母不和,兰娣和我心里都忍受着沉重的负担。凭兰娣的品貌,找一个比我强百倍的人也非难事,这样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他想到这里才算找到了能扼杀“爱情”的死穴。于是他猛然睁开眼,在心里毅然决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