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呀,苍天……您终于开眼了……忠义,宝花你们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嗬嗬……”方朝明抱住女婿嚎啕大哭起来。
两个男人的哭声惊动了葫芦街的人,以为方家又出什么大事,都赶来询问情况,这时郭浩文才把情况说清楚:“今天中午后,我在学校里听见教师从外面回来说,‘看见许多日军的中高级军官,集中在霞飞路国泰大戏院后面的十三层楼里开会’。到下午二时左右,霞飞路上许多商店的收音机里一遍遍播出‘日本政府宣布,接受无条件投降’的新闻,大街上已聚了许多人,看来这消息是确实无疑的了。”
这时小屋里的人都欢呼着,奔跑着去徐家汇。郭浩文也扶着老丈人来到大街上,那里几家大商店也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最大,一遍又一遍播放着播音员激动高昂的声音:“日本政府宣布,接受无条件投降!”
人群源源不断地涌到徐家汇大街上,不论男女老少,有哭的、有笑的、有人剥下自己汗衫举在头顶上飞舞、有人脱下拖鞋抛在空中,光着脚板跳舞,……人们欢呼着“胜利了!”“胜利了!”“天亮了!……天亮了!……”“小日本完蛋了!……”“小日本滚蛋了!……”不一会,来了几个锣鼓队,那些敲锣打鼓的大汉们,都赤裸着上身,汗流浃背把锣鼓敲得震天响,许多商店的店员们用一根长竹竿,上端扎着二百响、五百响的鞭炮到二楼窗口,高高挑起,在人流上空“噼噼”、“啪啪”的炸响,既喜庆热烈,也不会伤人。
一群群中学生,大学生挤进人流,他们又笑又跳又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杀!杀!”唱得豪情万丈;那《义勇军进行曲》是最受欢迎的“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被迫着发出愤怒的吼声,……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唱得大家热血沸腾。
还有不少男女在欢笑后突然大哭起来,他们向人们哭诉八年来遭受日本侵略者的残害,有的毁了家;有的被烧了厂;有的儿子被拉去当壮丁,有的女儿被抢去当“花姑娘”;有的亲人因失业贫病交迫冻饿而死;有的原来是殷实富户,在敌人残酷的经济政策下被搜刮得家徒四壁……等了八年,今天才有机会尽情地倾诉,众人的泪水哗哗地在脸上流淌,他们在向苍天、向大地,向彼此充满同情和善意的同胞们,诉说着自己郁积在心里八年之久的苦难、屈辱和愤怒。……
无数的人在街上涌动,说着、笑着、哭着、唱着、跳着,不知疲倦的敲着锣鼓,大家忘记时间,忘记饥饿,所有商店都不关门,家家户户都开了灯。天空已转换成黑色,明月皎皎,繁星点点,与地面上的辉煌灯火相辉映。初秋夜晚的习习凉风,轻柔地抚摸着人们火热的身心,感到无限的幸福和温馨。大家都认为苦难的日子已经结束,国家振兴有望,百姓安居乐业可待。许多人兴奋得流连忘返,在大街上狂欢了一个通宵。
地动山摇、烽火连天、腥风血雨、白骨堆山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了。德、意、日三国法西斯军队几乎踏遍欧亚两大洲,战火燃至世界上60多个国家和地区,有20亿以上的人口,遭受战争的苦难和蹂躏。据不完全统计,这场战争造成5千万人死亡,相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4倍。中国约有3500万人伤亡,其中死亡1800万人。战争给世界文明带来极大的灾难。
二战的硝烟虽然散去,但战争产生的祸害、伤痛、催生出来的爱恨情仇等诸多后遗症,还会埋伏在社会里、家庭里、人际关系里,要持续延伸、发酵很长时期,直到悠悠岁月来抚平这些痛苦的伤痕。
《东京审判》书中,开卷写道:“侵略是人类最大的罪行,是一切战争罪行的总和与根源。”但愿人类经历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后,对诉之武力开战的风险与危害都有了清醒的认识和审慎的态度。因为特别是到了现今的核武器时代,一旦大战爆发,则“沧海横流,玉石同碎”,很难有完胜的赢家。
葫芦街里的人除杜达顺夫妇,家家都沉浸在欢乐之中,连白家刚失去玉莲的哀痛也减轻许多。人们虽然还是吃不饱肚子,但心里充满希望和光明,相互都在鼓气:“困难是暂时的”,“一切苦难都会过去”,“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们从头再做起!”
两天后,薛家的大女儿兰娣辞去帮佣工作,从苏州拎着一个小包袱,正大光明地回家来。这几年她逃亡在外,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半夜偷偷地回家探望一次,给点生活费,与娘说不上几句话就得赶快离开,因为她是通缉要犯,就怕杜达顺发现去告密。
大家几年没见兰娣,如今看到她长得健壮、活泼而漂亮,还是一副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样子,都高兴地涌到薛家去探望。兰娣就将这几年来所遭遇的苦难,宝花家破人亡、英勇杀敌,自己和三宝几次死里逃生,三宝遭受牢狱之灾等情况,一一诉说,听得大家义愤填膺,一掬同情之泪,也为葫芦街能有宝花、三宝、兰娣这样的忠烈儿女而自豪不已。
兰娣还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她把杜达顺恨得牙痒痒的,只要发现他在站柜台,她就故意去买支蜡烛或者一块肥皂、一包火柴,顺便甩出几句能触痛对方心窝子的话:
“杜老板,我回来了,你怎么不去向日本老子告密呀?”
“兰娣呀,嘿嘿……几年不见你是越长越漂亮了,你还是喜欢开玩笑。天地良心,我一直是个良民,从来没有出卖过啥人。”杜达顺笑得非常难看,嘴巴歪着硬挤出这几句话来。
“嘻嘻……杜保长,你替日本人办事真卖力呀。听我妈说,日本人动员捐献废钢铁时候,你把我家的一把菜刀、一个铁锅硬拿了去。听说你的日本主子奖你‘模范保长’的称号,嘻嘻……多光彩呀!”
“嘿嘿……兰娣呀,我这个保长做得苦呢,两头要受气。我不做他们要杀我的头,你叫我怎么办?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只能‘曲线救国’。这次我不是费了很大的劲,从虎口里救了二十多个乡亲回来吗?”
“嘻嘻……你骗谁呀?那是你为了救自己吧?小日本完蛋了,你想留条后路,否则你得被葫芦街的乡亲们骂死,咬死,对吗?”兰娣说时两只美丽的丹凤眼瞪得雪亮,而杜达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到了8月底,瘦骨嶙峋的耿三宝提着一个小包裹,从提篮桥监狱里释放回家,葫芦街里又引起一阵轰动。三宝近两年的牢狱生活过得苦,日本宪兵和76号特务几次来甄别,由于他沉着应对而侥幸脱险。在狱中他结识了共产党的上海区委书记奚泰安,在此人的开导下知道了许多革命道理,使他变得更加的睿智和练达。两人被释放出狱时,奚泰安欣赏三宝是个忠勇机智,艺高胆大的难得人才,有意领引他走革命之路,就向三宝要了葫芦街的地址,互道珍重分别。
有一件事使三宝很高兴,当他办完出狱手续,发还他的衣物时,竟然还有一只钱万兴当年赏给他的金挂表,表壳和表链是纯金的,是瑞士进口的名表。因为那表太名贵,当时三宝在金表外壳和表链上都涂了绿漆来掩人耳目。因此这只看起来长满铜绿的“旧挂表”就几次逃过检查,得以保全。现在三宝重新有了这只金挂表,立即恢复奋斗的信心和勇气,所以他昂头挺胸走进葫芦街。
以前三宝在葫芦街急公好义,帮助过许多人,所以他有好人缘,大家奔走相告,兴高采烈地涌进耿家去问候。只有兰娣看到黄瘦憔悴的三宝时,她心疼得直掉泪。一对患难情侣见面,当着一屋子的人无法倾诉衷肠,三宝只能深情地注视兰娣,她的每一颗泪珠都流进他的心田,万千情愫都蕴藏在他的默默无言中。
从狱中归来的三宝身无分文,父亲耿阿大年老力衰,有些顾客不敢坐他拉的车,所以他和阿唐娘两人的生活已极为艰难,现在三宝形销骨立,当然无法上街拉车,虽然身获自由,但生存却成为问题。兰娣这次从苏州回沪时,马俊安医生和她的东家都给予不少资助,所以她暗中分一半的钱给三宝,要他调养身体。三宝不愿用兰娣的钱,经她好说歹说才收下一些。兰娣认为这点钱不能调养出强壮的身体,就在自己家里烧肉煎鱼时盛了一份送到三宝家去。
这种情况当然瞒不过母亲,她娘一直反对兰娣和三宝相好,认为三宝没有文化,又无家业,是个拉车的,配不上铜匠师傅的女儿,所以每次兰娣要送食物过去时就常有烦言。尽管兰娣解释三宝对她有两次救命之恩,她娘还是固执己见,加上得娣从中挑拨,这个糊涂母亲甚至冷言冷语,拍台摔凳地骂人,说三宝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对心高气傲的三宝是承受不了的,他坚决拒绝兰娣送来的食物,这使兰娣非常伤心,就赌气不理三宝,兰娣妈看了暗暗高兴。
到9月初,葫芦街里有了更大的喜事,薛金康带着二女儿招娣和新女婿钱来福回来了。他们衣着鲜明,气宇轩昂,特别是招娣,离家时还是个黄毛丫头,如今成了一个俊俏文静的小媳妇。她仍然保存着少女时那种温柔、善良害羞的好品性,竟像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少奶奶。她嫁了一个能说会道,气派漂亮的好女婿,兰娣妈见了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几年,老薛等一批人在铜陵避难,他们衣食无忧,只是为躲日本宪兵的追缉担惊受怕。为了保护钱家大批财产,曾遇到当地盗贼几次上门打劫的惊扰,由于薛金康,崔世雄,钱来福等人不顾个人安危,奋勇抗击,重挫盗匪,使他们知难而退不敢再犯。抗日胜利后,钱家少奶奶归心如箭,决定重返上海,将铜陵的店铺资产赠与崔世雄和秦妈,让他们带着小蝉在当地安家。老薛和来福等就护送东家和财物来到上海吕班路小洋房。老薛执意要回家,留下来福和招娣仍在那里当差。钱少奶奶为感谢众人保护钱府家产的功劳,发放了奖励费,并许诺等少爷回国后再有赏赐。
这次老薛凯旋回来,薛家顿时气象一新。他听到小女儿催娣不幸夭折很是悲痛,但见他的宝贝儿子小弟长得机灵活泼心中十分欣慰,深感大女儿兰娣为养活这个家实属不易,妻子含辛茹苦,把这些孩子拉扯大也受了大罪。他想:“现在胜利了,手里有些资金,得好好规划一下,为了培养这个独子长大成才,要努力创起一些家业来,才能完成一个做父亲的心愿。”
现在薛家喜事连连,薛金康为感谢乡邻们这些年来对薛家的照顾,在徐家汇的鸿运大酒楼摆了五桌酒席,遍请至好邻居赴宴。他特地亲自到白家来邀请,但奶奶和福根嫂为玉莲之死,对得娣心存怨恨,坚决不肯赴宴。白福根和雪莲碍于老薛的情面只好出席,但两人在宴席上都郁郁寡欢。老薛看了以为白家痛失玉莲的缘故,只是在座的众人都有一种尴尬的神色,得娣又故意躲着白家的人,不肯过来招待,这使老薛心生疑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