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开窗就能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绒绒浅绿的麦苗,我选择了这个离市区五十公里郊外的新居。
冬日寒气正盛,晨起开窗,微光迷濛,乳白色蚕丝般轻盈的雾,深情地安抚着刚出苗的大片麦地,似在安静地倾听,似在喃喃地梦呓。心有往日时光倒流的恍惚,遥远的家,正从麦苗间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与那轻雾交织着,丝丝缕缕地在心头缠绕。
趁今日闲暇时光,趁热爱还在心中荡漾;趁大雪节气的足音还在回响,趁寒霜还覆在麦尖上。让我去麦垄上走一走,去跟麦苗谈谈心,去给冬至问个好,去沐浴无处不在的阳光。
这里是一片几十亩尚未建设的圈地。沿着开荒种地人的一串串泥巴脚印走,如返回儿时乡间的时空隧道。空气清冽,四野静谧,偶尔一只四喜鸟呼唤妈妈的声音,很娇嫩,很稚气,就像麦苗刚钻出泥土时的深呼吸。
放眼四望,一大块一小畦的冬小麦,麦苗只有两寸长,细细弱弱的嫩绿,稀疏分布得也不很均匀。不像我的家乡麦垄上的麦苗是规则的,是整齐的,是健壮的。
人入其间,此时的我,就是从故乡麦垄上移栽到异乡的一株麦苗。心如旷野,任由天地间自然的强大气场,裹挟着你在时空中沉浮;环顾四周,风把绿波层次叠进不断地吹向到远方,如流动的绿色沙丘,源源不断地把你无限扩大;也任由远处钟声的渺渺梵音,把你不断地缩小,融化,隐入晨光。
这样的情景总会联想起家乡,想起家乡那漫山遍野的麦苗,想起麦垄环绕拥抱的家,想起播种小麦的农忙季节里的繁忙景象,想起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想起我们曾经相亲相爱的一家。
种小麦,我们家乡称点小春。
每到深秋初冬时节,收回地里的苞谷红署,来不及收拾归仓,就得赶紧先把土地腾空出来,除杂草,把泥土挖松翻晒捣碎,这时候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平整一片,安静地弥漫着燃烧秸秆柴草的烟香和新翻的泥土气息。
天时、地利、人和,该抓紧时间抢种小麦了,这是一件关系第二年收成和口粮的大事情。
天朦朦亮,乡村的家家户户、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锄头、箩筐、撮箕齐出动。大人先用锄头一行一行地掏出整齐的麦窝,父亲筛选后的麦种,饱满而圆润,丢麦种,是我最喜欢干的一件既简单又快乐的事,每个土窝丢十来颗麦种,姐姐立刻抓把草木粪土灰把麦窝掩住,哥哥随后用锄头盖上松软的泥土。这样紧张不停地干一天活,一大片麦种已经占满了它门的位置。暮色压下来,我们收工回家,虽然感觉累,但很有成就感。我们家的地不多,一家人齐心协力,早出晚归,三天便基本完成了点小春的农忙活。这个时候,是我们一家人热闹欢聚的日子。父母长舒一口气,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流露出年轻的笑容来。那时我们的家,是个和睦、团结、欢乐的大家庭。
自家收的新谷,哥哥刚从碾米房挑回满满一担新米,粒粒饱满,即使覆着米灰也是剔透晶亮的诱人。不用凑近,满屋都能闻到米香。烧柴灶是我的任务,高兴的日子,专挑码满屋檐的干柴块,火力大,经燃烧。火柴“哧—”的一声,点燃干透的竹壳,黑暗的灶屋被点亮了,照亮全家人喜悦的脸庞。小外甥拿着红薯凑过来,要我给烤红薯吃。大铁锅里水已烧开,二姐淘米下锅,盖上木质锅盖,不一会儿,奶白的米汤欢腾地扑出来,小孩儿直呼。二姐快速翻搅,舀起来筲箕过滤米粒上木甑,不多会儿盖子四周已飘出米饭的香味来。二姐不但聪明能干,手脚还很麻利。蒸饭,洗蒜苗,切肉,回锅肉食材已准备好了。只等三姐做豆花。
出门看屋檐下,三姐夫卖力推磨,三姐舀豆喂入磨口,吱呀吱呀的声音带着黄豆与花生的奶浆从石磨周围流出来,白白的浆沫盈满磨槽。
母亲在正屋里包叶儿粑,父亲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用筛子筛选没有打整干净的苞谷粒。母亲问父亲要不要杀个鸡炖汤。二姐三姐听到,异口同声说不杀鸡了,这些菜够吃了。再说了,鸡留着生蛋,或者卖了,弟弟要娶妻,小妹要读书,用钱的地方多着哩。父母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屋后那根大香樟树,就是给你小妹准备以后打家具做嫁妆的。满屋的笑声里有满满的幸福。而我,父母疼爱着,哥哥姐姐呵护着。干最轻的活,吃最好的食物,穿最好的衣服,读最好的学校。。。。。我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
一年又一年,这样热闹和睦氛围中的家,被麦香喂养着,一天天饱满壮大起来。
然而,天又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我十六岁那年,到大片小麦金黄收割的时候,哥哥结婚了。父母为了给哥哥娶妻,竭尽全力操办了他们在村子里算得上最像样的婚事。此后一年,便是哥哥嫂嫂与父母分家,独立门户过日子的一年。而我,还在学校冲向高考的漩涡中奋力挣扎。两年后,我心仪的高校录取无望。落榜回乡的我,眼看房屋已经开始老朽,父母辛苦大半生,身体每况愈下,开始走向年老体衰,疾病缠身的阶段。这个家是需要我来支撑的时候了,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哥哥为了尽力让嫂子和侄儿,让父母过上更好的日子,他借钱买车跑起了运输。哪知,一个春寒料峭的二月,哥哥连人带车翻滚十米多高的悬崖,坠入河中。车上装满了雇主用来装修房屋用的石灰。那年我哥哥再已没能回家,我的小侄儿才五岁。
父亲因为失子之痛一病不起,母亲成天以泪洗面。两个姐姐也因扶持哥哥买车而背上了巨额债务,日子维艰。
还是那片土地,还是那栋老屋,还是那些麦垄。世事变迁,曾经麦香芬芳,欢声笑语里的那个家没了。
多年的努力,我在那片土地里找不到出路。离开父母,离开家到大城市打拼,我的梦想是改变现实,重建那个麦苗青青,麦穗金黄,蜻蜓飞舞,燕子呢喃的家,那片麦垄围绕里的家。
而刚入社会的我,渺小如蚁,要逆转愁云惨雾的家庭局面,谈何容易?!
某一天,挖掘机开进了那片麦垄,老屋夷为平地。我的家我 的根被铲除了。
只有残存的断砖、瓦砾、石缸、枯竹,深情地诉说着麦垄里的家凝聚一起的光阴。
2024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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