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

07年的时候我在上高中，我第一次见到我们班主任刘强军的时候，他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运动服，戴着无框的眼睛，看起来要比实际的年龄要大，他看到我就笑眯眯的和我说，你非常像我以前的一个学生，还说那个学生学习很好很优秀云云。

我没心情和他套近乎，就没说什么，后来得知他在这里教书已经几十年了。男人向来对资历有着一种迷信，我不禁对笑眯眯的刘强军肃然起敬。

寝舍不大，一个房间里要住二十来人，过道也显得有些拥挤，晚上有磨牙的，有打呼噜的，有说梦话的，有趴在被窝看黄书的。大家晚上没什么活动，熄灯之后也不准再活动，大家就悄悄的把门关紧，在寝室里讲故事。故事内容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黄段子，一种是鬼故事。

“你知道吗，当一个人死之后如果有愿望没有达成，她就会变成孤魂，直到实现愿望为止……”

“你知道吗，人无法感觉出来的东西，动物能感觉出来……”胖子拿着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借以来营造恐怖的氛围，大家都听得很认真。我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发现自己与大家的不同的，我不喜欢大家都喜欢的东西。

有一天黄雅莉问我：“你相不相信缘分，比如前世今生之类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没什么意思的问题，可很久之前我就养成了不说真话的习惯：“还行吧，就像世界上有鬼那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吧。”

我很孤僻，总是形单影只，和我要好的那几个朋友又普遍都没考上重点。以至于那段时间我心情一直低落，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小芸。

那天我正百无聊赖的在操场散步，小芸突然间就出现了，她的校服看起来有些老旧了，她瘦瘦的有一种病态的美，嘴角似乎在笑又似乎没笑。她主动和我搭讪，我们逐渐聊了起来。

“高几的？哪个班的？”我问她。

“一三班”她想了想又说：“你最好别到我们班找我，我们班老师对这种事看的很紧。”

我想告诉她：“那你们老师多想了。”

但是我没说，我说：“哦，这样啊。”

我们聊了一会儿之后，我找理由就走了，之后的几天我们总能遇到。我对她的感觉也有了一些改变，如果说从前我们还是陌生人的话，现在是半个朋友了。我们开始经常一起散步，看起来像是情侣。

有一次她约我去看电影，我犹豫了一下，这种仪式性的行为是否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于是打消我的顾虑：“怎么了，普通朋友就不能看电影了？”

也是，电影又没得罪我，我就答应了，她很不会选电影，选了一个小文艺的爱情片。不出所料上座率很低，整个放映厅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这让气氛变得尴尬。看着看着她问我：“我可以借一下你的肩膀吗？”

“好啊。”我说。

她试图倒在我的肩膀上，却被我躲开了，她委屈的看着我，我不耐烦的看着她。最后还是我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还是看电影吧。”

我们在僵持的气氛中看完了电影，我想要送她回家，被她拒绝了。没坚持送她回家这件事，让我隐约有些内疚。之后的几天里她一直没出现，她可能希望我主动去找她。我仍然每天上课下课上学放学，有一次做梦梦到了她，具体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

之后的一天她又来找我，我不知为何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我极力掩饰自己心底的喜悦，我们一起去鸽子山上喂鸽子，我们在山下买了一些爆米花，到山顶的时候我手里那桶已经吃光了一半，鸽子山上的鸽子是不怕人的，我甚至有过这样邪恶的想法——把这些鸽子全都抓回家烤吃了。

可是在这次不知怎么，我们一上山鸽子就都飞走了。在山上的两层凉亭的墙壁上柱子上楼梯上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有关爱情的誓言，小芸兴奋的一一读给我听，我说：“以前我来过这里一趟，写的不一样，可能是又重新粉刷过了。”

“可能吧，我也来过。”她说“不过是更久以前了。”

我们在凉亭的二楼上站着俯览整个城市，很多楼正在建，巨大的挖掘机与吊车竖起一座座钢筋水泥的森林，人们被囿于此，无法逃脱。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爱上小芸了，我开始害怕，害怕得不到，更害怕失去。

小芸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恶心，我故作清高不与他人为伍，自誉为不随波逐流。我不接近任何人，不表露自己的感情，来彰显我的超凡脱俗。实际上我不过是害怕伤害，因而在自己的内心筑起高墙和铁丝网，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我是个十足的懦夫。

那天之后，我整日惦记着小芸，可她却很久没来找我，我也没再看见过她。我开始有些患得患失，那天下课之后我去找她了，但是他们班的班主任说他们班没有这个女生。看来这个老师果真对这种事管的很严，我又去找了他们班的同学打听，得到的竟是一样的答案。

我低落的离开了一三班，她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真实的班级，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急切的想知道某件事情的答案，上课铃响了，我不停跑不停跑，一直跑到了小芸家。

我以前从来都没来过，只是她看似不经意间提起。到她家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累，她告诉我的那个住址已经院门紧闭，院子里杂草丛生。这般萧瑟的景色映入我的眼帘的时候，我感觉心里像是什么东西破碎了一样。

“我看你们总在一起走，还以为是你女朋友呢。”黄雅莉和我说。

我把我和小芸的事情一五一十和它说了，黄雅莉安慰我说，她都没和你坦诚，也不值得你珍惜。我想了想，似乎是的，就没再寻找她。我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只不过和同桌的关系更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向她说心里话的原因，她们女生的择友观很简单，谁和她说心里话谁就是她的好朋友。

就这样我们成了闺蜜，其实我是个很好的闺蜜，最起码她不用担心将来我抢她男朋友。我能做除了陪她上厕所之外的任何事情。我渐渐把小芸忘了，这个世界之残忍在于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大约半个月之后，我在图书馆看书，见到了小芸。“我很长时间没看到你了，你去哪了？你不是一年三班的，你家也不住林荫路18号，你为什么骗我？”我把我的疑问全盘抛出。

“我要是对你说实话，你会相信我吗？”小芸问我。我想这句话之后多半不是实话，但是我还是点了点头。接下来小芸告诉我，她来自十年前。十年前的一天她在这个学校上学，有一天傍晚独自在这间图书馆看书，她发现一本诗集，当她念出里面的一首长诗的时候，感觉一阵剧烈的晃动，然后就来到了十年后的这里，她茫然走出图书馆，然后就看见了我。

我对于她讲的内容半信半疑，但是她竟然能说出十年前这里的一切情况，还提起了我们班老师，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我的情绪。

“那你怎么回去呢？”我问她。

她想了想告诉我：“这是个秘密，说出来就不灵了。”

有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到十年前看一看，但是如果回不来的话就算了，毕竟那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想小芸也不会留在这里的，既然这样，还是尽早结束。我和小芸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小芸笑了笑说：“就当是普通朋友啦，你女朋友不会介意吧。”

“会。”

“你别后悔。”

“不会”

然后小芸走了，我对她所说的事情仍然感到疑惑，我找到刘强军求证。刘强军告诉我，十年前根本就没有图书馆，更不存在在图书馆穿越的魔幻故事，你一定是看电视剧看多了。

“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学生叫小芸”我问他，刘强军叹了口气，给我还原了小芸的故事。三年前，他带一个毕业班。小芸是班里一个不起眼的学生，一直坐在班里的角落，也没有太多的朋友。小芸学习成绩不高也不低，但是很听话，她身体一向不好，她妈告诉刘老师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她写作文很好，很有想象力，因此刘强军很欣赏她。

有一次小芸在周记里问刘老师：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应该表白。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那个男生叫安平宇，在班里学习很好，后来考上了浙大。因为你和他长得很像，所以我对你印象也很深。”

当时刘强军告诉小芸，学业是第一位的，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不要想这么多，如果你觉得必须说出来的话，就等告别的时候再说，那样对大家都好。于是小芸在高考前夜和安平宇表白，然后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后来小芸全家都搬走了。

我冷汗从汗毛孔流了出来，我开始惶恐，开始害怕，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李强军问我：“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些？”

我强作欢笑：“没事，没事，我就打听打听。”然后我就跑了，我感觉头重脚轻，两条腿有些发软，想起胖子讲的那些鬼故事，我也感觉异常阴森。我要离开学校，我在学校里她一定会再找到我的。然后我跑到了鸽子山上，但是已经没有了鸽子，我看见一群乌鸦在凉亭顶上盘旋，黑压压一片。

我装着胆子走进凉亭，看见小芸蹲在那里哭。不知为何，我心底流出一股暖流，淹没了由恐惧裂开的鸿沟。我走了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用那张苍白阴森的脸看着我，我还是感到害怕。她一把抱住了我，仍然抽噎着。我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没事的，无所谓的。”

“你喜欢我吗？”小芸看着我问，她哭完之后眼睛水汪汪的，泪珠还在里面打转。我是个窝囊废，从小就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勇气：“喜欢。”

小芸给我讲了她的故事，她生前在这所高中上学，和我是一个教室，她暗恋一个男生三年都没有勇气表白，那个男生也一直没有女朋友。后来她想也许他只是在等待她的一个示意呢，但是这毕竟是她的揣摩，现在彼此还能做朋友，如果表白失败，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就在高考前夜，她觉得时机到了，反正也要分开了，不如放手一搏。于是她去找他表白，那天两个人也是约在鸽子山的凉亭上。她含蓄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他也表示自己其实一直也喜欢着她，只是没有勇气。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她感觉他的脸正在贴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毛孔散发出的气息，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然后就出事了。令小芸遗憾的是她没有得到那个吻。三年后的一天，也就是上个月，她的魂魄化为肉身游走在学校，她想看看当年那个教室那个位置坐着谁。然后就看见了我。

“这真是缘分。”她看着远处说。

我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对我若即若离？”

“这是有规律的，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她有些遗憾，她告诉我只要我的一个吻，她的夙愿就圆满了，她就不会再来了。

她闭上了眼睛，我告诉她，我这一刻不代表任何人，我只代表我自己。然后我吻了她，她的唇没有温度，可我却感觉内心如火般灼烧，留下一个永生难忘的印记。我抱着她，看着她在我面前迅速消散，最后变成了一片虚无。

晚上胖子仍然在寝室讲鬼故事，我很快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我梦见鸽子山上不断有人写下誓言，粉刷匠不断来粉刷。我梦见粉刷匠来了，粉刷匠走了，粉刷匠来了，粉刷走了，粉刷匠来了，粉刷匠走了，粉刷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