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为什么这雨如此多,如此凄风苦雨呢?大概老天也有祭祀的习惯吧?天庭里不也每天上演生老病死,生离死别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国和人间应该是一致的。要祭祀,除了食物和鲜花,就只剩下泪水了,想起先人的种种好,岂能不心内大恸,泪如雨下!
小时候,懵懵懂懂,一到春天,只觉得那连绵细雨特别好玩,特别有温度。“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春雨不同于夏雨呢!不似那么倾盆,不似那么激烈,也不似那么矫情!就那么自然,那么温柔,那么酥脆地下。雨雾蒙蒙,云蒸雾绕,缠绵缱绻,仿佛先人的灵魂附身,叫人两脚罐铅,肝肠寸断,欲语凝噎!春雨是真正的泪做的,饱含着浓浓的深情啊!雨做的泪,泪做的雨,又如何分得清呢?
泪水酿制的春雨哟!虽是悲伤的雨,柔肠百转的雨,连绵不绝的雨,但却是最滋润的雨,最厉害的雨,“绿池芳草满晴坡,春色都从雨里过”,没有雨,何来春色满园呢?没有雨,何来山青黛,水碧绿呢?何来嫩芽蹭蹭地往上长呢?我忽然想,养育了大地万物的春雨,不就是母亲甘甜的乳汁么?
但是,母亲的乳汁没有了。瘦骨嶙峋的母亲连乳房都不见了,何来乳汁呢?以前只觉得母亲痩,但无切身感受,亦未放在心上,被“千金难买老来瘦”所蒙蔽,若瘦得没有肉,只剩骨头,岂不是“骷髅”了?其实不只是“瘦”,母亲在,何忧其不在?许多时候,母亲拄着双拐站在坪里,或倚着门槛,朝着对面的马路望眼欲穿,当看到儿子的身影出现的时候是多么惊喜!当儿子来到面前时,拄着双拐的母亲颤颤巍巍地迎来,泪眼朦胧地呼喊着“华荣,崽!你回来了!”每一次喊都喊得我柔肠百转,泪湿眼眶!“娘!我回来了!”可是,娘走了,躺在冰冷的坟墓里,再也不能呼唤我了!再也听不到“华荣,崽!你回来了!”那饱含深情的呼喊!
又到清明!黑沉沉的天空中飘着似有似无的雨丝,那乌云也似乎有气无力,也似乎在酿制悲伤的气氛,比冬天还凛冽的寒风一个劲地呼呼刮着,似乎要把我和步履蹒跚的老父刮倒。来到母亲的坟前,忽然想起余光中老先生的《乡愁》来,“……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不只是乡愁!不只是母亲在里头!我问风,也问雨,抬头问苍天:我的母亲在哪里呢?!
1998年,当我从湘雅医院手术住院回来后,母亲得知后打来电话“华荣,崽!好些没有?”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华荣,崽!你小时候没吃过一滴奶…没有一滴奶,你身体差啊!…呜呜…咽咽”母亲一把鼻涕 ,一包眼泪地说着,好像我生病是她的罪过似的。听到电话那头母亲的泣不成声,我的心碎了。三年困难时期末期出生的人何其多,没吃一滴母奶的人何其多,生病甚至夭折的人何其多,我生病与母亲有何瓜葛呢?人吃五谷杂粮岂能不生病?但母亲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大概母亲认为儿子瘦与生病是自己的“罪过”,于是想在有生之年拼命补偿。但在农村,母亲也变不出山珍海味来,变不出人参燕窝来,变不出天下大补品来。不过,从未离开过老家的母亲认为千补万补,只有母鸡最补!于是,我每次回来都要大吃特吃母亲特意放了当归、红枣或其他补药的,用柴火炖煮出来的母鸡。看到母亲拄着双拐,一瘸一拐地忙碌,杀鸡剁鸡,我却插不上手,无能为力,站在旁边于心何忍啊!吃吧,自己食量有限,且不是特别喜欢吃鸡;不吃吧,有拂母亲一片好意,岂不是伤了母亲的心?所以每次吃得我满手,满脸,满嘴油腻,“左右为难”,甚至“眼泪汪汪”!母亲每次还要当“监工”,咧着缺牙的嘴笑眯眯的看着我“大块朵颐”,其实我很难受,看着一大盆鸡未吃先怯三分,像挑着一百多斤担子的人,只想快点到家,完成这艰难的任务,于是呼哧呼哧,脸红脖子粗,一阵风似的往家赶;我也是“呼哧呼哧,脸红脖子粗”,闭着眼睛吃!,当堆成小山似的鸡慢慢降低高度,最后见底时,我才像得到特赦的罪犯一样长嘘一口气。这样逼着吃鸡焉能补?十多年过去了,也未见儿子胖起来,母亲大概死心了吧?但其实在内心里她很不甘,只是儿子是“糊不上墙的稀牛屎”,无可奈何啊!
母亲爱儿心切,有一件事看起来虽极像笑话,却是真事。某天同事送我回家,母亲既欢天喜地又慎重其事地说“华荣,崽呀!你回来了!我昨天听人说衡阳市把抽烟的人捉起来了!你可千万别因为抽烟把饭碗打烂了呀!”我初听一怔,后来明白是因为衡阳贿选捉了一些人,母亲大概耳朵不好使,或者传者以讹传讹,母亲听成抽烟被捉了!儿子每天烟不离手,岂不是被捉的重点对象?听母亲如此一说,我和同事开初禁不住哑然失笑,再则捧腹大笑!不过,母亲看到儿子安然归来,自是无比欣慰,立马杀鸡宰羊,要好好犒劳一下几个星期未见的儿子。母亲也实在有趣,一边拄着拐杖,拖着病腿忙碌,一边不忘问我“崽呀!抽烟有什么好处吗?我听说队上某人家里有比较好的烟(黄芙蓉王),要卖二十多元钱一包呢!我去买给你抽,怎么样?”母亲一会儿担心儿子抽烟被捉,一会儿又认为一包烟要卖二十多元,大概能补身体吧?要去买回来给心爱的儿子补身子!我见母亲是认真的,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身上有烟,去买什么烟嘛!”
每次回家,总想给母亲做点什么。洗菜,母亲不让干,说我洗不干净;切菜,也不让干,说我切得太粗;洗碗,更不让干,说我没洗干净。她见我常看手机,就说“没事,你看手机吧。手机里有许多好东西吧?”母亲不识字,不看电视不看报,对手机更是一无所知。她见我手不离机,十足的低头族,就以为手机里有许多神奇的东西。到晚上,见羸弱的母亲一手拄拐,一手提着一桶热水到房里去,我连忙抢过来提,但母亲也不让。“崽呀!你回来一回是一回,你不在家,还不是我自己提?没关系,我提得动。”见倔强的母亲如此,我只好做罢。某年母亲过生,我特意给她买了一件花色厚棉袄,母亲穿在身上特别高兴,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嗔怪着说“崽呀!不要买新衣服了,少花冤枉钱!我又穿不烂。”母亲总认为自己在世上过不了几年,衣服没穿烂岂不浪费了?在我的记忆里,活了八十余年的母亲总是很节俭,没穿几件新衣服,我也只买了这一件衣服,但却把母亲感动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母亲也太容易被感动了吧?一件衣服,一件只有两三百元的衣服与母亲的养育之恩哪能相提并论呢?母亲过生,买件衣服不应该吗?难怪诗人说“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母亲没了。在这没有母亲的三十多天里,我总在想母亲像什么呢?忽然想起一句古诗“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来,想起袁枚的《苔》来,“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小时候老家后院有一个共用的天井,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块,那屋檐水滴滴嗒嗒落在上面,那光滑的石头上居然长出青苔来!那青苔不起眼,也卑微,也寂寂无名,却无比顽强,就靠吸着光滑的石头面上那点水分却长出生命来了。我想母亲极像青苔吧?生命极卑微却极顽强,在艰难的生活里活了八十余年,不是青苔是什么呢?
都说打铁,推磨,拉纤是人生三大苦差使,母亲就占了一项:推磨。在十年前,母亲白天把上好的黄豆放在大盆里用清水浸泡,晚上就挑灯夜战,就推磨磨豆腐,因水好、豆好、手艺好,母亲做的豆腐远近闻名,十分行销。毎天清晨,晨曦微露,母亲就挑着白嫩嫩的豆腐走村串户,一路吆喝叫卖,一路汗流浃背,一路踩碎晨光。其实子女都长大成家了,也都比较孝顺父母,母亲也不缺钱花,何必这样苦累呢?我说了母亲几次,母亲总是说“你那几个死工资要养家糊口也不容易,建妹子也抠门得很(指我老婆,母亲其实误解她了),我用自己赚的钱心安啊!”
母亲的顽强不只是磨豆腐,还有摘黄花菜。到了摘黄花菜的季节,我请了假急匆匆往家赶。来到黄花菜地里,只见拄着拐杖的母亲背着背篓,顶着烈日,双手在黄花杆上飞快地摘着,拖着病腿一寸一寸的挪动,汗水顺着脸颊两侧不停地流淌,此情此景,我的心再一次碎了!我生气地从母亲身上抢了背篓,生气地吼着“哪个要您来摘黄花菜!快回去!快回去!不晓得自己么子年纪和么子身体!”我一边机关枪似的说着,一边伤心难过地摘着黄花菜。大概我脸色难看极了,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声不响,一瘸一拐地走了……
像青苔的母亲在临死前的二十余天里更像了,不吃不喝,无声无息,大概在“闭目养神”,在“冥思苦想”一道不解之题吧:小鸡小猪都养得肥,为啥儿子如此不争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