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68)
世界在旋转,在崩塌,忽然间变成了残垣断壁。
不,不能这样,我的世界不要变成这样,永远不可能是这样。我是范文程,大清国最聪明的汉人,怎么能够如此低能地去理解一个皇帝的生和死?
可他明明是在一具高贵的尸体面前变得手足无措。
曾经多少次,他设想过的最可怕的场面,就是皇太极死在他家里。现在他总算是无惊无险安坐于清宁宫内,于闲聊中慢慢停止了生命的所有表征。
皇太极的身子始终坐着没有软倒,双眼微合,好像在浅眠,不一会就会醒过来,但范文程知道,一个说不上伟大但绝对不可轻易评价的时代终于结束了,就结束在这间并不算很大的房间里,四周的空气一点一点地冷却,加速大清国悲伤时刻的来临。
他大呼人来,跪在榻下,不想在人前哭,但还是没忍住。冷静并不能降服悲伤。
哭是没有用的,这道理范文程比谁都懂,但他知道,自己悲痛的不是为皇帝的驾崩,而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算得上知己的人先他而去了。
现在,还有谁能够容忍他范文程不合时宜的恃才傲物?
恃才傲物的秉性马上就生效,他居然在一具毫无生气的皮囊面前流泪?他难道不应该即刻着手去准备应付接踵而来的皇位继承战争吗?他难道没有暗里答应过皇太极,绝不能让八旗推举制破产吗?
范文程就是范文程,很快就镇定下来。
好吧,对于很快要发生的大事,我也不可能做什么,他也不希望我掺合,我就不掺合。他大概是唯一一个真诚希望我好好活下去的人了。
似乎所有人都挤到了屋里,似乎清宁宫里到处都是人,都在哭,都在挥洒着似真若假的悲哀眼泪,好像除了范文程,没有人在意别人是不是在装模作样。
其实范文程也没有刻意去留神,博闻强记的天性使然,他一眼扫过人群,似乎没有人留意到他,他悄然退去,回家继续头脑风暴。
看来人们悲伤是真的悲伤,暂且无暇顾及其余。但范文程清楚,能够挤在宫里一同哭的,除了太监宫婢,都不是闲杂人等,都明白没有一个阿哥是得到过皇太极在生前特别看重的。
皇太极没有也不可能特别指定继承人,没有遗诏,没有立储遗言,当时只有范章京在场,但几乎所有人都无法质疑这个汉人谋士的忠诚。
大清国风雨欲来,范府也是外松内紧。
范文程觉得头发又白了几十根,他知道这段日子国家大丧,臣子们都要守大孝,没多少时间让他呆在府里胡思乱想,他现在唯一最需要的,就是冷静,足够的冷静。
他不是坏人,不会活千年,但也没听说过多少好人好报的例子,所以也不能尽做好人。皇太极驾崩后,他若能够自保,也是因为能够超然地冷眼旁观,严防满汉鸿沟,摇摇欲坠,但不见得会掉进沟里,这是种不可捉摸又难以攻破的强大气场,既是他固有的,也是皇太极给予的,让人无法小视,即使敢于去挑衅,也不敢过分紧逼,人人都不会忘记,范大才子还是睿亲王多尔衮和庄妃娘娘的汉文老师呢。只有脑袋缺根神经的粗鲁家伙才会自以为得罪了范文程也不会有问题。
可怜的范夫人看着夫君进宫为大行皇帝守孝,难得回家,一回府就关进书房,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一本书。不过谁说了进书房就是要看书的?她的聪明夫君正在“消化”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值得自己去为之殚精竭虑。
知己逝矣,他范文程就算有过承诺,当局势慢慢变得不再是他想要的,当大清国变得离他的设想越来越远,难道还值得为之去冒险吗?
他觉得问题越来越严重,他的确是开始在怀疑,后皇太极时代的女真人,是否还有能力去维持先皇所定下的基本国策,说白了那就是避免重蹈明朝覆辙。
可是更大的问题出现了:我范文程怎么就那么肯定皇太极生前就没有在干着明朝干过的蠢事?
怎么会呢?他不明白的是这一点,更不明白的是,皇太极驾崩才没几天,他怎么会突然质疑起自己和皇太极来。
是所谓知己之谊蒙蔽了头脑吗?是皇太极于满洲人中少见的天纵英明的光环晃瞎了眼睛吗?当然不是。范大才子不承认这一点。
是啊,的的确确,大清国内形势远不是想象中的好,以前也的确是怀疑过女真人的政治智慧,他和皇太极一直为此深深忧虑,他现在他只不过是比那时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罢了,这样想,不算是背叛先主吧?
请您的在天之灵原谅,如果清国以后丧失了自我更新的能力,就不再需要我范文程了。
不是我退缩,而是,大清国真的不屑于理会我了。
但是当下,焦头烂额的大问题还是那一个,其实人人都明白的那一个:多尔衮还是豪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