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黑石作基、白玉为池,轻如羽毛坚如金刚。基石为正方形,九九八十一级台阶,每个台阶都刻有龙纹;正中央是一个圆形的莲花池,里面的大大小小的莲花都没有开放。
墨卿着一身月白色,卧石而眠,一只赤足悬空晃荡在莲花台上方, 池水沾湿了银线暗纹的袖口。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绵。”
”隔壁喝茶的,起来下棋。”一青衣长发女子随意地用孔雀羽毛挽了个发髻,面瘫地看着伙伴。
眼前一花,墨卿换了个姿势,倚在白玉上,手里多出了一颗晶莹的棋子,凝视了棋局半晌,突然将棋子抛入莲池,懒懒道:“不下了。”
旁边的洐舞浅然一笑,拨弄友人额前的碎发,道:“方才你做了什么梦?”
墨卿脑袋微微一侧,长发飞扬,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瑰丽的紫光,皱着眉道:“我……梦见了我们的未来。”
“哦?”洐舞一挑眉,“说来听听。”
墨卿翻了个身,继续卧在白玉上,闭眼不语。
洐舞信手拈来一片婆罗树的花瓣,清色的花瓣半染尘埃。
“孤独园里,无尘无埃。”墨卿疑惑地看向洐舞:“婆罗花瓣怎会……?”
洐舞淡然道:“自然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没什么是永恒的。婆罗双树的花终有一天会凋谢,佛祖终有一日会涅槃,你的一池莲花终有开的一天。”
墨卿愤愤地用脚搅乱了一池清水。
未开的花苞左右摇摆,传来阵阵清香。
最中心的一朵王莲隐隐有绽放的趋势,玄色从根向上延伸侵蚀……
“人虽未出,因已种下。”
“心,不可测。”
两人相视一笑。
睁开眼,看见的是苍白的天花板。
墨卿:隔壁喝茶的,我梦见了我们的过去。
洐舞:外面下雨了,今天你来工作室吗?
水雾遮住了整面镜子,水滴从发梢滴落,镜中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尾部微微上扬,眼眸里化不开的悲伤是时间凝结的痕迹。
纵然时光给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相遇,却输给了一段命运。
孤音工作室不临街,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小区里租了整栋别墅,浓密的蔷薇爬满了围栏,在蔷薇叶子下面有一个小小的门牌号,门牌号下面歪歪斜斜地刻着“孤音工作室”。门口是停车位,往里走,一路种满了彼岸花,全是红色。
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梅花海棠茶花芍药。 西面搭了一个架子,种上紫藤花,随意摆了两三张椅子。院子的东墙角放置了一块滴水石,石头旁边挖了一个小池塘,里面种了几株睡莲,睡莲下隐藏着几尾鱼。
孤音工作室一共三层。
第一层是茶室,整一层一格为二,前面是喝茶的地方,大约占了整层的三分之二,有几有榻,都是她们陆续搜来的老物件,博古架上摆着各类茶器,粗陶的、甜白釉的、洒金的……盆里栽了小小的幸福树。后面的三分之一用来储藏室。墙壁是用硅藻泥刷的,做旧做立体处理。
茶艺师彭朋围着藏青色麻质围裙,头发扎成一把,脸面干净,坐在两米长一米宽的榆木桌前,桌上平铺了一块深蓝色茶席,烟灰色细条交叠其上,茶席一角放着丹凤朝阳绿铜炉。她低头细心擦拭整理新到的景德镇茶器。
“泡一杯寿眉送上来。”一进门,墨卿轻飘飘地吩咐了一句,晃着神走上楼,一不小心踩到裙摆,差点滚下楼梯。
彭朋后脑勺黑线挂下,她的老板就没有靠谱的么……
二层是工作的地方,整层地面上铺着草席,楼梯一上来右转是一间疗愈室,特意做过隔音处理。楼梯直走绕过屏风后面,客厅里放着矮脚方桌,桌子上摊着各种文件、平板上不时提示有新邮件。东边的房间被改造成打磨室,通常他们需要的材料制作都在里面完成。西边的是制香室,购买的沉香、制作的合香都堆在里面。
南面的露台三面都是花架,盆里种上了薄荷、迷迭香、罗勒等花草。
三层是禁地,不允许上去。
洐舞拿着喷壶打理着它们,她的爱宠——一只白色的雪貂围在她的脖子上,远远望去就像披了一个华丽的围脖。
“阿大来这里!”墨卿两眼放光,叫道。一不留神又让裙子绊了下。
洐舞养的雪貂大名脱脱,被墨卿取了个小名叫“阿大”,理直气壮地解释:贱名好养活。
坐在桌前翻看资料的颜澜扶额,无奈道:“你就不能穿正常点吗?”黑白分明的杏眼打量着墨卿,她披麻袋似的套了一件宽宽松松的丁香苎麻长袍,头发随意用一支月亮纯银发簪插住,鞋子早在上楼的时候就不晓得甩到哪里去了。
照顾完花草进来,顺便喝了一口彭朋刚沏的寿眉,洐舞面瘫道:“她什么时候正常过?”盘膝坐在垫子上,翻看这个月的账目。
揉搓着怀里的阿大,墨卿靠在洐舞身上,半眯着眼。
颜澜在众多文件里挑了一份,扔给对面的墨卿,道:“新的案子,你接吗?”
墨卿抬了抬眼皮,果断拒绝。
颜澜又扔了一份。
墨卿又拒绝。
……
……
来回十几趟后,颜澜的耐心告罄,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想怎样?!这样不接那样不接!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一个多月来,墨卿懒懒的,不管委托人出多高的价,她说什么都不接案子。
墨卿捏了一张纸,上面委托人的照片在她看来丑死了,浑身黑气,嫌弃道:“简单的净化疗愈,彭朋都能做,我没兴趣。”
上来送茶的彭朋脚下一踉跄,心道:我只是个茶艺师,没几个老板有本事,别为难小的。
“这个案子,你接吗?”
"我不……”转头看见洐舞竖在她眼前的档案,愣了一下,忽然改口道:“我接。”拿了文件,夹了一台平板,坐到露台上,静静地查资料。
盘古死后,人类未有之时,天地间孕育了太古正神。此时,只有神、珍奇异兽、奇花异草存在,三界未明、六道未分。神住的地方名为大荒,由不周山连接昆仑。昆仑里生活着龙、凤、麒麟等,并生长着后世闻所未闻的花草树木。
一团大火从空中急驰落下,像太阳从天上掉了下来,热烈得灼人,大地也在瑟瑟发抖。大火当空降下,摔成无数的碎片,碎金一般铺满大地。零星的火苗熄灭下,大地裂开一道道巨缝,无数手从巨缝里伸出,一点点地调整着自己的形状,没有人创造它们,它们从沉于幽冥的浊气里得到生命,没有人教它们如何生存,它们本能地学会了厮杀和吞噬。
邪魔继太古正神诞生于盘古开辟的这片天地。
昆仑上,一人手持利斧,与企图爬上不周山的四耳长右们拼杀。
昆仑的风吹的他衣衫翻飞,妖兽的血溅到他的脸上,一股浓稠的腥臭味。
一只长右跃起,双臂张开,锋利的指甲犹如刀锋,扑向那人。
那人回身甩出利斧,斧头在空中打了一个回旋,长右被拦腰斩杀,鲜血迸溅。
同类的血刺激到了剩下的长右们。
长右们一齐仰天长吟,围成一个圈,将那人包裹在了中心,个个目露凶光,嘴里发出呼哧呼哧声。
白色面具下的一双朗目,此刻未见分毫紧张害怕,反倒多了几分笑意,朗声道:“看了那么久的戏,朋友确定不出手吗?”
“阁下游刃有余,何须他人相助?”
那人反手削了一只长右的耳朵,一脚把它踹了出去,围着的圆圈出现了缺口。可惜,长右好似没有痛觉,呼叫着又重新把他围了起来。
再强也抵不住如蚂蚁般一点点的啃噬。
杀了一批长右,后面的一批抵上,始终将他包围起来。
那人的神色没有刚才轻松,显出了疲态。
一斧劈下,把跟前的长右一劈为二,转身却看见另一只欺身上前,爪子离自己的眼睛极近,眼看眼睛就要保不住了。
一支利箭破空而出,射穿长右的脑袋,将它死死钉在了山石上。
那人仰头望去,逆光下,只见一穿着月白色长袍的人,右手持弓,左手持箭,对准了欲侵上不周山的长右们。
墨卿把力量凝成无形箭,数箭齐发,在空中形成箭雨落下。
洐舞环臂抱在胸前,道:“你又迟到了。一来就大开杀戒,你不怕女娲又乱叫吗?”
见长右们射杀殆尽,墨卿收回盘古弓,皱眉道:“它们样子太丑了。”
“哎……人家说不定可以借机飞升,结果被你一插手……”洐舞连连摇头,叹道:“女娲造出了第一批人类。”
墨卿望了一眼山下的那人,道:“莲花开了。”
“走吧,卿妃。”
看着满地长右的尸首,那人背靠着一块干净的山石,苦笑,手中沾满血的利斧化为光没入身体,仰头望去,已不见持弓人的踪影。
卿妃……
女娲手持长鞭,随意一摔,地上就生出了许多与他们好像的”人“,地上有他们从未体会过的热闹,一时被吸引。
小泥人手拉手欢快地跳舞。
女娲,拖着长长的蛇尾,秀丽的脸上充满了身为母亲的慈爱光辉,温柔地抚摸着她创造出来的人。
洐舞双手拢在袖子里,猎猎的风吹得她长袖和衣带上下翻飞,眉头微蹙,道:“人……身上……”
“你发现啦?”墨卿像一条无骨软蛇,倚在洐舞身上,笑道:“女娲造出的人没有她臆想里的完美。”
小泥人飞快地从一个幼儿长成了青年,青年诚惶诚恐地膜拜他们的母亲——女娲,没等站起来,又变成了中年人,而后满头银发牙齿脱落,迅速萎缩,重新化成泥土。
看着自己的孩子迅速成长、衰老,女娲长叹,接下来整整七七四十九日,不分昼夜,泥人已经跑遍了山野,甚至在昆仑山附近都有他们的总计,无数星辰日月,几代已经过去了,他们快乐地生活起来,甚至按着女娲的规矩分为男女,互相通婚,繁衍后代。
女娲远远望着人声喧闹,男女身披兽皮,儿女成群,五官长相极其像他们,可是眉宇间有着解不开的乖戾。
她抬头望向尚未成秩序的星空,突然意识到了某种东西,冰冷的,无时不刻不在束缚着,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转轮,迫使所有的生灵滚滚向前。
她的孩子们正为了活下去,争夺资源,相互结盟、相互残杀。
杀戮产生的恶迅速在大地扩散,如同瘟疫一般蔓延,越积越多,渐渐开始侵入盘古当年留下撑起天地的四柱封印,天地间的能量变成碎片,不断地流失……
她忽然掩面而泣。
墨卿轻轻走过去,坐到她身边,甩着幻化出来的尾巴,抚慰着这位大地之母。
女娲抬起头,道:“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你的一池莲花为此而种的吗?”
墨卿沉默。
她的一池莲花种下了人心深处的慧善。
“舞皇去找伏羲了。”
从来不知道地下埋着那么多的幽冥火,一股脑愤怒喷射出来,带着压抑的咆哮,所到之处无一不寸草不生。
女娲伏羲二人在昆仑之巅祝祷了七天七夜,求上苍垂怜,还天地晏清。上苍感念女娲造人功德,借予万千星辰。伏羲肉身化作八卦,与万千星辰一起镇住了幽冥火,强行压下四柱封印,暂时补足了流失的能量,泥人的心恢复了澄清,伏羲八卦初成。
八卦落下之际,她们忽然有些留恋徘徊在善恶之间的人心,像一团火种,热烈而危险,稍不注意,就是滔天巨祸,可它也是自由而充满希望的,比起她们,或许更能够创造出奇迹。
此时,墨卿忽然想起了与长右们厮杀的那人。
没有人记载,也没有人知道,这是最初的因,懵懂的人不知道自己历经了一场决定他们去留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