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娘家姓张,是豆饼三儿的老婆,年轻时候被村里人戏称为豆油西施。
豆饼三儿是油坊老康的小儿子,人们都叫他“豆饼三儿”,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老康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豆饼三儿是最小的,而且比他亲侄子还小一点。
豆饼三儿的大哥叫“油篓子”,二哥叫“油葫芦”,这两样物件都是盛油的上选,重量轻,存放的油还不易变味。就拿油葫芦来说,《卖油翁》中提到,“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可见是古已有之。
老康五十岁了生下这个三儿子,自己也觉得害臊,在儿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来,就给起了个小名叫“豆饼”。豆饼者,榨豆油剩下的饼状残留物,只配喂牲口。
早年间,老康的油坊生意兴隆,老大老二都在作坊里干活,老三从来不去。榨油的生意是“七分炒三分榨”,出油多少全靠烘焙的火候,老大老二都干不了这细活,老康就特别希望这个小儿子好好学学这手艺,可是豆饼三儿偏不喜欢做这油糊拉擦的生意。
老康一骂小儿子,豆饼三儿就跟他老子怄气,一怄气就翻腾这个名字的事。他说:“‘油篓子’、‘油葫芦’,我叫个‘油钵钵’也行,好歹能放二两油,偏叫个‘豆饼’,反正我就是你蛋里的一点渣渣底子!”
老康又羞又恼没奈何。其时,春花已经过门,就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咕咕咕”地笑,气得老康直骂:“你们两个王八蛋!”
关起门来,春花就连哄带劝说她男人。春花说:“你别总惹老头子生气,咱也得干点正事,有事做,他也就不强求你去油坊了。再者,咱也有家有口了,多少得有些进项不是?你身子单薄,想想看有什么买卖省力气就干点什么。”
豆饼三儿摸着春花的奶子想了一晚上,决定养羊,一来那几年羊正值钱,二来有现成的豆饼吃。春花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说干就干,豆饼三儿立即买了三十多只羊,开始了养羊的营生。老康嘴上不说,心里也很高兴。
真是不干一行不知道一行的难!
豆饼三儿以为,夏天河滩上放放羊,冬天喂点玉米秸杆,还有油坊的豆饼补着,还不是瞅着羊屁股接羔子,一落地全是钱。没承想,过了一个冬天,一群羊都是蔫不溜丢病歪歪的。一问老羊倌才知道,冬天也得放羊,圈养一冬天,那畜牲不打蔫才怪。
平原地带全是庄稼地,夏天还好,一河滩的草,随便找个地儿就够一群羊吃的,可到了冬天,河滩里草全枯了,地里又全是冬小麦,哪里有放羊的地方。
老羊倌又说了,这么多的羊,冬天只能上山,虽然都是枯草,可是山里地面大,敞开了跑,羊能吃饱,还遛了腿,不生病。
说话之间就又到了冬天,豆饼三儿只得硬着头皮进山放羊去。他还约了另一个养殖户二旦,两人打点行装赶着羊就上了山。村里还有人家只养一只羊两只羊的,也都拉出来插队跟上羊群走,当然少不得出点费用。豆饼三儿上山的羊就达到了上百只,羊群浩浩荡荡的。
临出门了,春花依依不舍的,对豆饼三儿说:“你听《五哥放羊》怎么唱的,‘十一月里月正东,雪花飘飘冻煞人。有钱的人儿家里安,可怜我五哥羊群里钻。’你出门可要受罪哩!”
豆饼三儿苦笑,说:“你倒能记得住这多词儿!”
且不说春花左叮咛右嘱咐,生怕男人在外受苦,孰料豆饼三儿这一去,却给她惹了个麻烦出来。
豆饼三儿、二旦两个人在山里租了个废弃的院子圈羊,人就住在破烂房子里,天天漫山遍野地跑,放羊回来冷锅冷灶的,着实吃了不少苦。
可巧邻居有个小寡妇,叫什么玲儿,看着他们可怜就过来帮帮忙,提前拨个火烧壶水的,两人都很感激。这小寡妇跟豆饼三儿还有点眉来眼去的,直考验豆饼三儿的定力。
眼看开春了,不但这百十只羊精神抖擞的,竟然还多了十来只羊羔子,豆饼三儿、二旦乐开了花。不料玲儿夫家家族里的几个兄弟起了坏心眼,心说这两个外乡人好福气,一冬天就能挣这么多钱,不分一点来花就太便宜他们了。
于是,几个人趁玲儿在豆饼三儿他们屋里的时候,踹门而入,号称捉奸。豆饼三儿辩解,那些人根本不想听,只管扣住豆饼三儿和羊群,只放二旦一个人跑回村里报信。
老康一听说人家扣了儿子,吓得没了主意。老大老二也害怕,在人家的地头上,不敢去领人。
春花火了,说:“俺的男人俺去要!”
老康急赤白赖地说:“再合计合计,别出什么乱子。”
“合计个屁,人都被人家扣住了,再乱能有多大乱子!”春花提了个包袱,一个人就出门了。
三五天的功夫,春花果然把人和羊群领了回来,可谓一战成名。村里人说她是花木兰,胆子大,敢一个人去对付一群山贼,但没有人知道细节,春花也从不跟外人说。后来,也是豆饼三儿自己说的,大家伙才知道个大概。
春花又搭车又磨脚板的,好歹在第二天找到了这个小山村。
那伙人振振有词骂豆饼三儿坏了他家门风,声讨了半天却话风一转,提出要私了,条件是留下十只羊,否则就报官。
春花一听就明白了,她说:“俺得和当家的商量,你们出去!”又对玲儿说,“你留下!”
领头的说:“好,不怕你们能飞了?!”
这伙人一出门,春花又哭又骂,先把豆饼三儿、小寡妇审讯了一顿,直急得豆饼三儿赌咒发誓,小寡妇羞得无地自容。
春花对玲儿说:“他们这是欺负你,为了钱不顾你的名声,十只羊我出得起,但是他们得了好处一只也不会给你。你现在写下来,和俺男人啥事也没有,摁个手印,我就给你两只两岁口的母羊,你看怎么样?”
玲儿犹犹豫豫。春花就说:“你别怕他们,他们一个个有名有姓,难道真的是强盗!”
玲儿识字不多,春花教了半天才写下句完整的话,咬破点手指又哭了半天。
第二天一早,春花就跟那伙人摊了牌,说:“有玲儿的字据在此,你们休想讹人,倒是你们关了俺男人三天,一报官就让你们坐牢。”
有个人想夺她的字据,春花掏出一把剪刀就戳在自己脖子上,吼道:“你们真的想要出人命吗?”
这么着僵持了半天,那伙人怕把事闹大,悻悻然走了。
豆饼三儿赶紧收拾东西。临走时,春花套了一只羊给玲儿,她说:“不是俺不讲信用,俺就给你一只,这一只感谢你替俺照顾俺男人,另一只你别想要,怪只怪你和他们合伙讹人。”
小寡妇说:“我没有……”
“那事情搞这么大,你不敢吱声?哼!”春花走出好几步远,回头又对小寡妇说,“你掀起羊尾巴看看,过几天一定下个羔子,你偷着乐去吧!”
豆饼三儿、春花两口子赶着羊刚走了三五里,老康带着一拖拉机人来了。一见到家里人,春花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个稀里哗啦。
经过了这场风波,春花在老康家的地位一下子抬了起来,全家都敬着这个小儿媳,豆饼三儿更是毫不避讳,说自己是个妻管严,再不去放羊了。
春花成为豆油西施是又过了几年的事。
老康上了年纪,油坊的活儿干不动了,生意也不太好,老大老二都不愿意接手。偏偏春花喜欢,撺掇着豆饼三儿接管老油坊。
豆饼三儿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打小就讨厌这地方,还叫我‘豆饼’。”
春花就笑得岔了气,说:“蛋里的渣渣,哈哈哈!”笑完又揪豆饼三儿的耳朵,说,“你敢不听我的!”
豆饼三儿只得推托说:“我一点儿也不懂这营生,怎么弄?”
“‘七分炒三分榨’,烘炒、做饼的事,我早跟爹学会了,只是打不动桩。”
豆饼三儿反问:“你看我能打得动?”
春花想了想,说:“算了,买个电动机安上压榨吧。”
豆饼三儿瞪着她,象见了外星人。春花说:“瞪什么眼,别人家油坊就这么干,我也是听说而已。咱们老油坊榨的油地道,我不信人们能不吃油。再说,买个电动机改一下,也就是两只羊的钱。”
豆饼三儿就恼火:“怎么又是羊?”
在春花张罗下,老康家的油坊里又有了动静,一天“叮咣叮咣”响,村里人自己带豆子、花生、菜籽来加工的逐渐多起来,也有人来买现成的,大家都说比买的桶装油味道好。
春花做生意实在,逢年过节的还要给左邻右舍送点上好的花生油,学校开学的时候也不忘记给住校老师们的灶上送一篓子,人缘自然很好。村里人就叫她豆油西施。
如今,豆油西施也是当奶奶的人了,大半辈子了,有一样毛病改不了,一说到钱就论几只羊,听起来比美元、英镑都坚挺。老豆饼三儿照样梗着脖子嚷嚷:“怎么又是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