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个傻子叫小辉子，姓秦，他的父亲是我大舅公从田沟里拾的。其时风吹麦浪，稻香满野，大舅公就给小辉的父亲起了名字叫秦满粮。
我对满粮叔的记忆总是伴随着爆米花的味道，还有他那洪亮的一句“炸爆米花咧！又香又甜的爆米花——”只要听到他在乡路上这么一喊，我们这些娃娃保准顾不得吃喝拉撒的，舀一茶缸子米还是干玉米粒的，拖着个大口袋直往满粮叔的声音方向奔去，争着炸第一锅的爆米花。父母们在身后是又骂又喊地，也追不上。
当年大舅公分家时，几个叔伯颇有微词，他就把自己的地分了一小块给满粮叔安家。我是眼见着满粮叔在这块小地方上，用炸爆米花的钱盖起了小红砖房，小红砖房外用竹子围了个小院落。小院落里一块是绿油油的小菜地，一块用红砖铺得平整的用来炸爆米花。来小院落里炸爆米花的大奶大爷们常会问“满粮啊，你造得这个房子钱都是炸爆米花赚的吧？炸爆米花能挣多少钱哦？”满粮叔只是憨厚地笑笑不说话，低头用力摇机器里的爆米花，炸爆米花的火焰把他的脸烤得黑红黑红的。
有次，一放晚学，我书包都没来得及放就跑去了小院子。可他竟然已经在摇机子了，“满粮叔，竟然有人比我更早来炸爆米花吗？我已经来的很早很早啦！” 满粮叔龇着牙笑着哄我，丫头啊，我的第一罐爆米花都是要给我老父亲送去的 。他跟你一样，都爱吃爆米花呀。不过我保证，除了俺爹，你还是小娃娃里第一个炸的。
我们这群小孩子去城里读书的时候，随时可以吃到各种味道的爆米花，再没光顾满粮叔的小院子。满粮叔为了维持生计，开始收废品。我上初二那年，放假回家。大舅公被确诊为食道癌，奶奶说，三个叔伯为医药费和赡养问题在医院争得面红耳赤，在医院里剑拔弩张，哪儿像个读书人样子。大叔伯说，他在安徽刚有孙子，病了的老人不适合在一起；二叔伯说，他在上海二十多楼，工作忙的很，没法照顾老人；三叔伯一听，合着两个人离得远，他离得近就该？最后几个人都撂挑子不干了，大舅公躺在病床上直掉眼泪说不出话。正一筹莫展之际，满粮叔拎了一袋子纸币和零钱去缴了费。奶奶一边抹泪一边叹息命运弄人，满粮得拾多少个瓶子啊！我说，总归是远房亲戚的家务事，几个叔伯不开口，亲戚们是不敢提借钱出力的事，怕打水漂了吧。我妈说，几个叔伯有车有房的，朋友圈这旅游那购物的不要太潇洒，根本不是差钱儿的事。
升高中后，我回家的时间更少了，总是很长时间听不到满粮叔的消息。直到满粮叔娶了老婆，听奶奶说他们两个人是捡废品认识的。大舅公在我高二这年又得了偏瘫，身体一半能动，一半不能动。我奶嘱咐我这个孙辈去看看他，顺便捎点奶粉和花生过去，我在路上碰到了几个大奶聊天。
“满粮这媳妇看着不大正常，不是他拐来的吧？”
“哪个晓得哦，就他这条件，拖着个绝症老人，正经人家哪个把姑娘说给他啊？”
“哎！可以了哦，人家满粮不偷不抢，好歹也是水泥砌得三间小平房呢！”
“还有一辆电动三轮车呢，也算是有房有车了，不丑，配他媳妇不差”
……
我有一搭没一搭得听了几耳朵，就走到大舅公家门前。大舅公家的房子还是小时候的老房子，虽破旧，但敞亮。老房子外，大舅公的衣服在风里晃晃悠悠。我推开大木门，木门发出颤颤巍巍的“吱呀”声。其时大舅公正坐在床边就着开水吃药，好使的那只手也哆哆嗦嗦的。我很担心水会洒了他满身，索性把杯子提稳了对准他的嘴喂过去。大舅公见我去很高兴，忙指着枕头边的爆米花示意我吃，含糊不清地说我小时候最爱吃满粮叔炸得爆米花，总要争第一个。我把奶粉和花生放桌上，看到桌上摆着几道卖相不错的家常菜和一杯水果泥，大舅公吐出滋啦滋啦的回答，这是满粮叔给他端来的，又用力指了指桌上的破壁机。我懂了，破壁机也是满粮叔买来的。
顺着大舅公家门口的路往里走拐个弯，就是满粮叔的家。果然是水泥墙的院落，院子中间有一扇大铁门，铁门上挂着写了“收废品”三个字的硬纸板。我透过铁门看到满粮叔在院子里整理废品，他的傻媳妇儿跟他有样学样，用脚把纸箱踩得扁扁的，又把纸箱摞得齐齐的。满粮叔时不时地蹦出一句夸她的话，“好，摞得真整齐！”他的傻媳妇儿就抿着嘴巴怯怯地笑。我站了会儿，把嗓子眼儿那句“满粮叔，近来可好啊？”咽了下去，悄没声儿地走了。后来，满粮叔送走了故去的大舅公，之后我们竟也再没见过面。只听说，他有孩子了，叫秦辉，是个低智儿，村里人都叫他小辉子。又听说满粮叔为了让他的儿子读村里的幼儿园，一直给幼儿园免费打扫卫生和送菜。直到前几年冬天吧，奶奶讲，满粮叔打扫幼儿园厕所时，发现了小辉子的书包。他赶忙回家，看到小辉子浑身湿哒哒的，在寒风里发抖，满粮叔才决心不再让小辉子读书了。
不知道哪一天，我还在单位上班，办公室里一同事说，那条新铺的S235省道上出了车祸，听说是你老家的，一个老人骑电动三轮车子收废品，被大货车撞死了，肠子、内脏淌了一地……
我见到闲言碎语中的秦辉，他正在不大的院落里，跟他妈妈点豆子呢。满粮叔的老婆用锄头刨个坑，秦辉就放两三粒豆子，刨个坑，就放两三粒豆子……那院子的小菜地被他们耙得松松软软，庄稼被打理得齐齐整整的。他们来年一定能收获好豆、满屋食粮，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