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我的父亲

最深沉的爱是让你活下去,最伟大的善良是让更多人活得更好

最深沉的爱是让你活下去,最伟大的善良是让更多人活得更好

“端午到,扯艾草;艾草插,百病消。”

这是父亲给我童年时候留下最温馨的记忆。平时粗枝大叶的父亲,偏要用五音不全的喉咙吼这几句顺口溜,在端午节前把我们撵上山,去采集艾草、菖蒲回来。开始是要我们把割回来的艾草、菖蒲捆了几根挂在自家门前,后来还要我们拿一些去挂在没有挂艾草、菖蒲的孤寡老人门上。

幼小的我们本来就贪玩,总是埋怨他多事。及至后来住进城里的小区,看物业挂在门上的艾草菖蒲,才知道那是祛病防疫、祝福健康之类的意思。

这些天,我在修正我写的关于家族历史的长篇小说,每每读到关于家族、关于父亲、关于自己、关于生命、关于人性的苦难时,我不禁热泪盈眶,或者泪流满面,甚至嚎啕大哭。

我从父亲身上寻找到自己的影子,父亲的暴戾、自私、狭隘、偏执、怯懦,哪一点不是我自己身上具备的?父亲的善良、大爱、宽广、变通、坚强,却以另外一种方式掩藏在他的生命里,让我震撼、羞愧、畏惧、悔悟、崇敬。

说实在的,我一直不喜欢我的父亲。

父亲的打骂,是我记忆最深的事。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一直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们兄弟众多,在那个普遍缺乏温饱的时代,家里的穷不可同日而语。父亲除了披星戴月劳作,饱经风霜的皱纹常常就会变成鞭打我们的理由。我们身上被父亲长满了老茧的粗糙大手拍打的时候,母亲就会勇敢地挡在父亲面前。但是,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父亲对母亲也破口大骂,甚至拳打脚踢。

为了少挨打,也为了母亲少受父亲的气,我们兄弟都把自己该做的事努力做好,即使在做好之后,还是要挨事事不如意的父亲的打,我们也只是背地里暗骂一句“暴君”、“疯子”了事。

也许做父亲的都爱打小孩?

我们不约而同想到父亲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句话“黄荆棍下出好人”。农村人教育孩子,非打即骂是常事,只不过我们的父亲比别人的父亲严厉得多罢了。

现在想来,被生活折磨得近乎疯狂的父亲,只有通过对我们的“严加管教”,才有一丝让我们出人头地的希望。

父亲竟然可以无情到舍弃亲骨肉!

家里生养的儿子一个又一个,父亲额头的皱纹添了一条又一条。

我出生时家里已经有两个哥哥。父亲极希望积贫积弱的家庭能添一个女儿。女孩勤快巴家不说,肯定不像男孩那样如狼一样吃食。况且,长大之后出嫁时,按乡间的习俗,还有可能收到一笔数目不菲的聘礼。

但看又是一个讨吃的男孩,父亲着实生气得不得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刚来到世间的我,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不吃不喝,难受地蜷缩着。母亲吓坏了,极怕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夭折。但是父亲在捱了两天之后,决定去埋了我。要不是闻讯而至的外婆阻挡,哪有今天的我?

后来,父亲把最小的老五送出家门,还准备把老四、老二也送养出去。要不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也许,家里只剩下我和大哥。

我为此一直恨父亲。

但在今天,我才深感生的艰难,更理解父亲当年的选择,仅仅只是希望我们都能活下去!

从来不考虑家人尊严的父亲,差点逼死母亲。

不说母亲在世时,和父亲一起去劳作,要和父亲承担差不多的劳动量,也不说母亲在劳动之余,还要一个人承担全部的家务,单就是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间,家里缺吃的时候,父亲对母亲的谩骂,就让人心酸。

那时我们兄弟正在成长,吃食惊人。新打下的粮食,不多日子就可以吃个精光。于是,母亲开始涎着脸皮东家借西家讨。

贫穷可以让一个人失去尊严,但贫穷不可能让一个人永远得到同情。

母亲去借去讨的都是日日相见的四邻八舍,同样要养家糊口,本来也不是十分宽裕,哪能时时不断地周济我们?母亲总有空手而归的时候,吃不上饭的我们,几乎要坐以待毙。

我的心里,一直都认为吃不上饭的我们是慈良软弱的母亲不生火做饭,却不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渐至长大,我兀自抱怨:一个男人承担不起养家的责任,就是无能。

有一年家中再一次断粮很久,母亲看饿得眼冒金星的我们兄弟奄奄待毙,在衡量日久后趁着夜色到我家的承包地里,把将熟未熟的麦粒收了半兜回来,用木棒捣碎了给我们做了一锅浆糊吃。不知怎地,这件事被人知道,传扬出去后,大家都人前人后地说我母亲“傻”,不知道再等几天就可以多打些粮食,然后又说,我母亲只知道“惯着自己儿子”、“好吃”等等不屑言语。

父亲开始是假装不知,后来沉默良久,最后也不问青红皂白地责骂母亲。可怜我的娘,在众人的唾沫纷飞中,再也忍无可忍,狠心地吃了耗子药。

等懂事的大哥发现母亲的异样,疯了一样把母亲送到医院,急救过来的母亲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了半月之久,最后才在我们兄弟的一片哀嚎声中选择继续活下来。

父亲的举动一直让我怀疑他对母亲的感情。但在时隔数十年之后,我才明白一位做父亲的艰难:既要让一家人苟活,还要支撑一家人的尊严。如果全家人都穷而且愚,一家人还怎么在人面前活下来?

我讨厌父亲做事马虎敷衍。

父亲是粗线条的人,记忆中走路快、说话直爽、做事毫不讲究章法,活脱脱一个既无心机又没担待的农民。让我刻骨铭心的,不是在母亲病重甚至病危的日子,父亲在母亲病床前的忧心如焚,而是我亲眼目睹的,父亲对母亲的照顾马虎敷衍。

我去医院照顾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经神志不清。只能大概认出我是她儿子。

记得在又一个通宵未眠的早晨,实在支持不住的我对送饭来的父亲说:“好好盯着妈输液,我睡会儿觉。”父亲点头称是。

母亲虽然生活不能自理,但手脚可以动弹。神智不清的母亲,只会本能地摆动身体。可能是长时间固定一个姿势太久身体不舒服,或者想挠挠痒,母亲伸缩伸缩扎了输液针的手,这样的动作就是坐在病床前的监护人应该注意到的情况,及时掀开盖在被子下的手检查探看,而不仅仅只是注意输液瓶里的液体是否完结。

迷迷糊糊之中,我觉察到母亲的异样。浑身一激灵,从座椅上一跃而起,扑过去掀开被子,输液的针头歪歪扭扭脱落出来,母亲的手背血肉模糊,红色的液体已经把母亲身下的被褥浸湿了一大片,我赶紧捏住母亲的手臂,呼喊护士。

等我饱含热泪咆哮着责问昨夜早早睡觉的父亲:“为什么不看好母亲输液的手臂”?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我一直看着输液管里有液体在滴,输液瓶里也还有液体……”

要知道,母亲患病已经有好多年,住院治疗已经有好长时间,这些护理常识是看也看会了的啊。面对无能为力躺卧病榻的亲人,我们只是表面的忧伤焦虑,而没有身体力行的实际付出,病人的痛苦也不会自己不翼而飞。

父亲的敷衍,让我对他充满仇恨。

直到今天,我才恍然明白:那时父亲也身心疲惫,还有他本来就做事马虎,在医院这个特殊的环境,也许他的精神已经松弛?

父亲对我们最大的好,就是再怎么困难,也让我们去读书,虽然常常说“考不到第一就不要读了”,但我们没考第一,还是能继续待在学校。我们读书没能如父亲所愿,刚出校门,父亲就逼我们出去挣钱。

父亲喝令我们:“滚出去找事做,呆在家里只有饿死的命!”

我们只好在外面的世界里寻求机会,并且付出比别人多数倍的努力去争取成功。

等我们在外面碰得头破血流,写信给父亲要求回家时,父亲很快回信:“你们回来只有死路一条,在外面还有可能找到吃一顿饱饭的机会”、“不到走投无路,就不要打退堂鼓”。

等我们都能挣钱了的时候,父亲却要我们给他拿钱。后来,我们才知道父亲的钱一部分给了他认识的孤寡老人,一部分“贡献”给了小诊所和药店。

奉献给生活困难的人,我们无话可说,但我们对父亲选择小诊所小药店治病有很多不解。

“大医院的生意好得很,小诊所小药店也能帮我看病,让他们挣点钱不好么?”父亲对我们要把他送去大医院看病,照样理直气壮。

其实,父亲不仅仅是为了在给诊所药店贡献利润的同时,也让年老的孤独得以缓解,更多的是,他希望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给他们一点“利益输送”。

曾经有好长时间,父亲不会当面认可我们在外面的“风光”。我们还沉浸在回到家的喜悦里,父亲就开始对我们指手画脚,要把我们赶到田地里去侍弄庄稼。

不愿顶撞两鬓斑白的父亲,无可奈何的我们,要么下地干活,要么找借口早早离家。

好长时间,我们心底里都在埋怨是父亲让我们“有家不能回”。

但我们却听到很多人说父亲当着他们的面夸奖我们:“我的儿子个个能干,都在外面做大事”。末了还要加上一句:“你们有啥需要帮忙的,就去找他们”,照例是见人就送给他们我们的联系方式。

我们为此抱怨父亲:“我们在外也不是你想的那样顶天立地,不是任何人的忙都可以帮。”

父亲沉默一阵,沧桑的脸由赤转黑,然后开口骂道:“都是乡里乡亲,帮一下忙就要死人?”

听我们耐心地解释之后,父亲缓缓地说:“我们也接受过别人的帮助!”

那一刻,我们无地自容。

父亲是想让我们回报小时候四邻八舍对我们的帮扶。

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父亲要我们在孤寡老人门前挂艾草、菖蒲的事。原来在父亲被生活折磨得近乎卑微、僵硬、无情的心里,一直埋藏着人性中最美好的善良。

而我,却只看到父亲性格的畸形和扭曲,甚至变态。

人生苦短,生存不易。

不是每个人每个时候都坚强,也不是每个人在负重前行的时候,都会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帮助。但相信,这世间,有一种最深沉的爱,是让你活下去;这世间,有一种最伟大的善良,是希望更多的人活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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