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月的田野是黄、绿、白三种颜色编成的,黄的是待割的成熟稻子,绿的是刚插下的秧苗,白的是待插第二季秧的空水田。这三色混搭得毫无规律可言,东一撮黄,西一块绿,东一片白,像一件打满补丁的劳动衣服。
大中午,奶奶笑眯眯地坐在走廊过道的门槛上,前后空荡荡的,穿堂风在走廊过道里丝溜丝溜地跑来跑去。可今天的风好像都睡着了,坐在这个“宝座”上的奶奶热得慌,不得不把手里的蒲扇摇得呼呼响。
村道上一前一后地走着一高一矮的两个青壮男人,他们戴着与我们这里不一样的斗笠,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肩上搭着的扁担轻轻飘飘的,扁担的后端缠着两个软绵绵的麻袋和一杆秤。
这两个人面很生,应该是外乡人。他们朝着我们家走来,边走边回头张望,鬼祟不安的样子。这两个男人很快走到我们家门口,看到奶奶,对着奶奶吆喝起来:“买米喽,阿姨有米粜吗?”
果然是外乡人,他们说着普通话。
什么价呢?进来说吧。”奶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激动地朝他俩喊。
得到奶奶的招呼,这两个外乡人便毫不客气地蹿上来,站在奶奶跟前,说,要看看米的成色,再谈价格。
母亲正在厨房里淅沥唰啦地洗着锅,饭菜都煮好了,等着父亲和叔叔回家吃午饭呢。可是今天奇怪了,这么迟了他们俩怎么还没收工回家,我们家稻子都收了,秧也全部插下了,大忙都过了,今天只是去山上给番薯锄锄草,早该回家了。
母亲正思怅着,听到奶奶叫,方知是粜米。这粜米可是头一遭阿,因为,今年(1983年)是分田到户的第一年,没想到,收的谷子比生产队时多得多,除了肚子可以敞开吃以外,还有一点余粮。昨天,父亲挑了两担谷子到碾米厂碾出了新米,米缸白花花满当当的,美得奶奶和母亲心里乐开了花。
奶奶对母亲说:“粜点米买点肉吃,小的们一个多月都没沾肉了。”
母亲激动地搓着两只手,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两个外乡人,像是对着他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真的可以粜米?”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母亲感觉自己坠入白日梦里似的。
可以粜了些,有余呢,”奶奶接着重复说,“小的们都一个多月没沾肉了。”
哎,小的们正长身体,肉养人啊!”
母亲说完,和奶奶一起领着这两个外乡人进屋里,掀开米缸的盖子。屋内一下子敞亮起来,那是因为白花花的大米溅起了一片白光。
两个外乡人一人抓一把大米,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着。然后皱起眉头说:“这米虽然白,但碎,没好价的。”
乱讲,我们的米又白又饱,碾米机碾出来的米总有些碎末吧。”
就是!”母亲帮着说。
就是碎,糠也扬不干净,真的没办法出高价。”两个外乡人毫不退让。
屋内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此起彼伏的喘气声。
你们还没吃饭吧,要不在我家吃个饭?”奶奶打破了沉默,脸上浮着微笑说,“当然,你们也抬高手,出个好价钱。”
不行,我们做这小生意不容易,搞不好要赔本的。”矮的外乡人说。
奶奶把目光转到母亲的脸上,母亲嘀咕着“小的们好久没吃肉了,”然后跺了一下脚说,“粜它50斤。”
听了母亲的话,两个外乡人如得到圣旨,默契地开工了。矮个子麻利地解开袋子,弯下腰,双手张开麻袋口,高个子拿着勺子,舀起白花花的大米往袋子里倒。
每舀一下,奶奶和母亲心里就紧张地咯噔一下,但是油润香甜的肉也在眼前诱人地晃着。
没几下,米缸陷下一半了,奶奶和母亲异口同声地喊:“停!”
矮个子的外乡人蹲下身去扎袋口,高个子外乡人从麻袋里摸出一把称。称太小,一次称不下,他们把大米匀到两个袋子,也正好凑成一挑,称得54斤。
口算出金额,马上就要付钱了。钱在矮个子外乡人保管着,他从裤子的暗袋里努力地抠着钱。奶奶和母亲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看到的似乎不是钱,而是很久不见的肉。
这时,父亲和叔叔收工回来了,他们今天其实很早就锄完草了,但这么迟收工,是遇上事儿了。
我们家的番薯地下面是一片山垅水田,队里分给了老金了。这时候,大部分人家的稻子都收入仓,二季稻也快插完了,老金家田里却没有动静,稻子也长得稀稀拉拉的,别人家的稻子都是垂着头,他家的稻子是桀骜不驯地伸着头,在和太阳、星星、月亮说闲话似的。
父亲锄草时,一抬头,就看一次老金田里的稻子,看一次就“唉”地叹了口气。这个老金啊,不是懒,也不是不会种地,是被病拖得干不了事,他去年得了慢性肝炎,好不起来,病恹恹的,干不了重活,母亲又老,6个孩子又小,老大依土才19岁。自从老金病后,田里的活要靠他了。
父亲和叔叔唰唰地锄着草,太阳很快毒起来了。但父亲和叔叔并不讨厌这太阳,这个太阳是向着他们的,因为锄起来的草,太阳一晒,它们就彻底地蔫了。所以,他们身上虽然大汗淋漓,心儿还欢畅着。
突然,传来咿咿呀呀的热闹声。父亲抬头看,是依土领着5个弟弟妹妹来割稻子了,最小的那个才4岁,还是老三牵一段,背一段来的。依土和老二吃力地扛着脱谷机,呼哧呼哧地越过田埂,钻进田里。
大大小小看着一大片的稻子,傻眼了,不知从哪里下手呢,叽叽喳喳地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