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六岁那年走出老屋,从此故乡就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梦。虽说其间也曾故地重游,但故居不再,只能客居在亲戚家或是宾馆里。十三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回去过一次,那是因为老房子要拆了,那么多东西搬不动,结果只拿回两个凳子和一台座钟。再后来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大大小小十几口特意回去过一次,虽说故居所在的那个地方已被陌生的新楼取代,但那条巷子还在,那口井还在,巷子里当年的那种气味还熟悉着。
那台座钟修了几次老是误点,后来干脆就交给了废品收购站;父亲在带我们回故乡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从此我们年年都是在清明时节才回乡祭扫,来去匆匆,也很少去那条巷子看看。去年姐姐的同学说北门垴一带的旧房子全都要拆了,我就想怎么也得去和那条巷子告个别,直拖到昨天才下决心,带着妻子儿子儿媳一行四人,白天游完洞山和天宝古村,晚上就入住在桥西的一个客栈,隔着耶溪河,正好看县城的万家灯火。
晚饭后,我们四人在耶溪河边散步,我指着靠南边的那座桥告诉他们,那叫平政桥,宋代古物,作为石桥也有三百八十年历史,我们现在看到的桥墩就是旧的,上高会战那年,这座桥曾被日军炸断,是我的曾祖父发动募捐修好的。原来桥上还有桥亭,是市民们观光休闲的好去处。后来桥亭拆了,桥面也拓宽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记得那年父亲带我们来,也是这样跟我们说的。如今父亲不在了,但桥墩还是那个桥墩,桥墩上的草还是那样郁郁葱葱。
第二天我又带他们去北门垴,像当年父亲那样,给他们指认我们故居所在的那个位置就是八角亭,现在只有三栋高楼,其实我也不确定我指的那个位置是否精准,如今这里已是面目全非,那条巷子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已经拆了,被塑料布围着。沿巷子一路南行,我又惊喜地发现那口井还在,这口目睹过辛亥革命、滋润过我幼年心田的古井竟安然无恙,真让人大喜过望。井边有一碑,上书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据说是一位母亲为她落井的孩子所书,今字迹如新。井三面有矮墙围着,墙上爬满了藤蔓,还有墙后面未来得及拆的老屋,算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怀旧的气息。
垴上井过去不几步就是五启宫,曾祖父一大家子住过的地方,父亲在他的自传中曾经描述过当时的盛况,说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光复后还照过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大大小小有上百号人,只是照片上的人后来都风流云散了。此屋几易主人,好像一度还易手老红军一家,巷子里的人都称那老红军为刘团长。上次来的时候还有人住,问了一下似乎并非老红军的后人,他们也不知道这栋房子的历史。如今院门紧闭,里面空空,只等着有关部门来发落了。两个年轻人忽然发现墙上的砖还有字,看过去是反阳文,显然是烧制出来的,细看可认出“蔡”“五”“眾”(众)三字,还有一个字看不清。
出了北门垴巷往右,又发现一排至少有五六家老屋正在等着拆迁,问一过路倒垃圾的居民,说是这些邻居拆迁款早就拿到了,也已得到了安置。看门上对联和门神,他们搬去并没多久。有的门关着,有的门开着,有的天井里的草已长得很高了,有的墙上的涂鸦还清晰可见,有的房间的地上还有遗弃的鞋子或作业本,有的院子里的南瓜蔓还结着南瓜。其中有一家除了中间的天井外,两侧厢房还有天井,看来也曾是个大户人家。走到巷子尽头,又是荒草连天,一片瓦砾,还有荒井,让人想起城南旧事,想起骊歌,想起夕阳古道,西风瘦马。
东门的樟树,西门的桥,北门的古井,南门的塔。宜丰老县城就这么大,以前还有老城墙,据说因为日本鬼子轰炸时被毁,兼又影响疏散,所以后来干脆就拆了,父亲在自传里提到过他当年在小学参加劳动,就是搬城砖。姐姐的同学也说,这些城砖后来都砌到老百姓的地基里面去了。南门的塔叫崇文塔,有近四百年历史。上次我和父亲曾在塔下照过相,记得是在一个山坡上,照完相我还上去过,不记得走到了第几层。这次我和儿子又赶到那里照了相,不过隔着湖和一个山坡,离崇文塔还有一段距离。人老了,走不动了。
东门的那棵樟树至少有几百年历史了,据说(不敢苟同)要七八个人才能合抱。我第一次离开故乡就是在那里上车的,第二次和母亲也是在那里上车,记得当时多喝了点米酒,吐了一身,母亲在车站后面的池塘边帮我刷洗了老半天。这次不知怎么又忘记了和那棵樟树打个招呼,光阴似流水,人生只是匆匆过客,故乡的老房子被一一拆除了,那些藏着悠悠岁月的老巷子也一一消失了,到哪里去安放你呢,我的乡愁!
北门垴上信步游,断壁残垣草又秋。
八角亭址湮旧迹,五启宫外矗新楼。
古井水面惊鸿影,涉趣园中数苍狗。
小巷尽头瓦砾乱,明年何处觅乡愁。
(2021.10.6.初稿,10.8.13:13.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