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心学很简单,就是凭着良知去视、听、言、动,不必再安插什么玄妙的理论。它的基础是“诚意”,就是真诚地对待自己的良知,不要自我欺骗。
看上去无甚高论,王阳明却说是“百死千回中得来”的。大家都知道“龙场悟道”的故事,用“信仰崩溃,只欠一死”来形容当时的王阳明,并不夸张。
我们在书和电影里看别人的故事觉得很励志,但生活中,痛苦并不会成就一个人。痛苦就是痛苦,大部分时候毫无意义,甚至会摧毁一个人。你阳光明媚充满热情,为世界和平、民主自由、男女平等在网上大声疾呼,只因为你没有被生活怼过。有的人被命运教育过一次,就要靠嗑药来寻找生活的意义了。
现实世界不是文艺作品,很少有人能从打击中完好无损地站起来。他们要么用恶和狡猾来对抗世界,要么选择“乡愿”,要么干脆沉默。真正能从痛苦中涅槃成圣的,屈指可数。破碎的灵魂就算全部拼回来,也不完整了,得不到救赎,宛如余华笔下的《活着》,就是活着。
曹雪芹看透了痛楚才是人生的真相,所以写下“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红楼梦》,字里行间都是幻灭,绝不教你热爱生活,只是告诉世人,那些权力、财富和爱情全是空的,恍恍惚惚,如梦似幻,一触即破。
世间万物,好便是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然而放下和看穿谈何容易?机关算尽才是人生常态。明知是空,依旧妄执,一定要撞得粉身碎骨才肯散场。所以有情皆孽,每个人的一生都被欲望牵着走,在苦海里翻滚挣扎。
人被构造出来是为了给基因服务的,而不是相反。哪怕清楚地知道体重直线上升存在高血压、糖尿病和心脏病的风险,还是无法抗拒甜食的诱惑,这是基因主人布下的陷阱,让你拼命储存能量繁衍后代,确保它自己可以复制和延续下去。
大自然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完成了交配使命的动物自动死去,给后代腾挪空间与资源。只有人类创造了科学、艺术和爱情,填补了造人之余的漫漫人生。但弗洛伊德认为,人的一切心理和行为的动力都是力比多,即性欲,而这也是爱情的本质和创造力的源泉。
所以,明星前赴后继地出轨——这个时代看上去礼崩乐坏,兵荒马乱,其实不是人性沦丧了。人性自古如此,人是基因的奴隶。全部形而上学的胡扯,都抵不过一句“身体很诚实”。
从这个角度看,人类追求永生不死是徒劳的。因为人的观念同人的身体一样,并没有永存的价值,扬弃是必要的,也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适应环境变化的必由之路。
但这种扬弃和个体的生存欲望之间又存在着矛盾,于是只好交给“死亡”来强制解决,抛弃无用的记忆,传承精华的知识。毕竟,陈旧的意识会阻碍人类发展进步。
这么说好像很残酷,但正如马克·吐温所言:“让我们陷入困境的,不是无知,而是真相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
人往往把自己看得很大,可想一想三百万年的人类历史,多少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对这个世界而言又有什么意义?一切都化作黄土,随风而散;再想一想脚下的大地,埋葬了多少嬉戏的恐龙,深思的古人,我们又何曾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人类算什么?太阳系算什么?一切又都算什么?最后不过是一颗颗游离的粒子,什么也没有。这个世界多你不多,少我不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意识到这一点,你就和悟道前躺在石棺里的王阳明想到一块去了——真正的希望,往往是从最绝望的地方找到的。即使人间阴暗污浊,千疮百孔,即使黑暗广阔无边,可这世上依旧有纯真的笑泪和动人的感情,那是一切教条和权威都污染不了遮蔽不住的芬芳,是鲜活生动的人性之光。
人的一生都在同生命的虚无对抗,同逐渐逼近、亮出獠牙、逃无可逃的死亡对抗。那些你所珍视的东西,无可避免地一一走向终结,可它们毕竟实打实地存在过。如果说生命毫无意义,那它们的存在就是意义。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明末有个叫张岱的纨绔子弟,喜欢鲜衣怒马,梨园歌舞;喜欢眼波流转的丫鬟,紫檀架上的古物。
喜欢所有的热闹与红火。
崇祯五年,他住在西湖边上。大雪三日,人鸟俱绝,张岱乘舟来到湖心亭,发现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在旁煮酒。看见张岱,亭中人大喜道:“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意即没想到这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间竟会有访客。
张岱被拉入席中喝酒,强饮三大白而别。回到岸上,船夫喃喃道:“本以为您痴,没想到还有跟您一样痴的。”
多年后,满清入关,神州易主,张岱写下记叙此事的《湖心亭看雪》。不到二百字的短文看上去没头没脑,波澜不惊,但了解到明亡之后的张岱目睹山河破碎,故交零落,自己避居山野,穷困潦倒,再回想起当年这恬淡平静的一幕,一种淡淡的哀愁便不自禁地弥漫开来。就像他的诗中所写的那样: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明知是梦,还是要追,只为了那雪泥鸿爪,吉光片羽。就像让沈三白再活一次,他也不会选择另一种人生,而宁愿继续同缱绻情深的妻子芸娘过粗茶淡饭却志趣不凡、琴瑟和鸣的生活,虽然这条路的尽头是颠沛流离,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