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
初秋的清晨,麻雀儿在嵌着微弱晨光的枝叶间唧唧咋咋地叫个不停,佳佳也像往常一样,跟随外婆一起走到屋子前方的那片密集却缀着青黄叶片的林子里溜达,这是一块四方成形的空地,空地上是一些人为栽种的杨树,杨树是极易生长起来的,在农村也是随处可见的。佳佳便是在这片杨树林的空隙间悠闲自在地踱着步呢,清秋的微风已有了许多的凉意,这时吹得佳佳也免不了打着哆嗦,紧抱双臂,突然,他倏得一下钻出了林子,在挨着林子的路的另一边沿着河小跑起来,跑着跑着,他便又迟疑地停了下来,然后倚着树,仰起头,眼眸深情地望向迷蒙的西南方。
昨天,二姨带着童童来给外婆送礼了,童童原先也是跟他和外婆一起生活的,在外婆家,他俩睡在一张宽阔的木床上,他俩一起玩耍,一起帮外婆担水,也一起闹过矛盾,打过架,但一年前,童童被二姨夫接回到自己的家,当时,他俩抱在一起哭得唏哩哗啦的,终究没能拗过姨夫坚实的臂膀,童童被姨夫硬生生地拖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童童离开后,外婆家没了往日的打闹嬉戏声,佳佳也变得沉默寡言了。昨天,在和童童的聊天中,佳佳知道了更多的关于童童在姨夫家生活的事,比如童童的姐姐总是变着法地欺负他,童童是如何在逃往外婆家的路上被捉回去的,童童和那些新认识的伙伴们一起下河捕鱼逗虾的事等等。说着说着,童童便说起半个月前,他和二姨一同沿着那条很宽很长的河去童童大姨家的情景,两家离得不是很远,童童家在河南岸的河沿庄,童童大姨家在河北岸的沿河村,虽只一河相遥,但据童童述说,他们是沿河岸向西走了好长好久的路,然后拐进一条直通村庄的荒而窄的长径上,走完这条长长的路径,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子,在村子里多次拐进拐出几条小路,最终在一个靠着横沟的木门前停下来,那个地方便是童童大姨的家,也是佳佳的家,但佳佳却从来没有去过。
佳佳以前听大人们说起过他自己的家,但都是一些模棱不清的碎片,他曾多次在脑海中将这些支零的片断努力地连接起来,总是会在某个片断上中止住,然后便什么也记不得了。这一次,借着童童的口述,外加童童精彩的肢体比划,他终于完整地把自己家的画面给接连起来了。佳佳家的门前也是种着几行杨树的,但杨树前边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沟渠,沟渠里落着厚厚的没人清理的灰棕色的枯叶,到了热天,这沟渠里便会冒出极其刺鼻难耐的怪味来,想着想着,佳佳便禁不住笑了出来,他想那里的环境一定不如外婆家门前的这片林子干净,清香,但外婆家却没有童童说的那几株长在水缸里的荷花,那是佳佳的爸爸栽种的几株荷花,水缸是立在右边木门后方的,缸里只有底部放了点淤泥,其余的便是水了,满缸子的水,青荷钻出水面老高的位置,然后将仅有的几片嫩绿色的大大的荷叶懒散地浮躺在水面上,几枝打着苞骨的荷花雏随风招展,像极了那戴着绿帽子的醉得微醺的大白鹅,多么得讨人欢喜!水缸的右边是简陋的牛棚,一头老黄牛夜间就是在这儿休息的,佳佳此时却有点儿羡慕这头不会言语的老黄牛了,它可以频繁自由地出入佳佳的家,它还可以天天欣赏那几株生在水缸里的青荷。想着想着,佳佳便屏住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喘息出气来,等到他把脸憋得通红时,他便走动起来,沿着河继续向前方踱着步……
不知走了多少步,佳佳已经走出了村子,村子外是刚刚翻新不久的田地,棕黄色的碎土安静地躺着,一点儿也不理睬在它脊背上跳跃玩耍的麻雀,半河的清水也只是涓涓不息地流着,全然不顾河坡岸上随风舞动的杂草,这个清晨,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儿。
佳佳似乎走乏了,他沿着一条被人践踏出来的冒出点青苗的残坡路向下滑到河水边,清澈的可一眼望见水草和淤泥的河水就这般赤裸裸地横躺在佳佳眼前,佳佳是兴奋的,他蹲了下来,用稚嫩红润的小手在水面上来回轻荡几下,然后掬捧起一手的清凉的河水,看着这些被囚掬起来的清水顺着手指的缝隙悄悄地逃逸掉,最后只剩下手心中间那一洼的清水,佳佳便更加得兴奋了,他傻傻地乐和起来,痴痴地笑着……但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便呆呆地凝望着水面,试着从河水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在水面上,佳佳看到的是红砖红瓦堆砌而成的房屋,堂屋是两间大的房子,堂屋的门与院子的两扇漆得灰白的木门同在一条轴线上,这样显得更加中正匀称。屋子里的外间是传统不变的摆设,正墙上是用浆糊粘贴的挽联、横幅及山水画,画的正下方是破旧的有点泛霉味的长桌子,桌子上整齐地摆设各种什物,具体是些什么物什,佳佳是不清楚的,长桌子的前方是一张矮过长桌子一半高度的木饭桌,这是佳佳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们吃饭用的桌子,哦,矮桌的左边外间的东向正竖立着一个高过佳佳两倍身高的橱柜,橱柜里一定也放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外间的西侧,跨过房梁的西边是佳佳爸妈睡觉的地方,一张被红漆漆得血红的大木床,木床上一年四季都罩着灰色的帷帐,总给人一种很不自然的感觉,木床是紧挨着北边的墙放置的,在木床的南向靠着西墙的位置是一台崭新的彩色电视机,想到电视机,佳佳便伤心起来了,佳佳和外婆住的地方是没有电视机的,从记事起,他就对电视机产生魔幻般的渴求。想着想着,他便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任泪水像长线般流过脸面,而不去擦拭,在晶莹的滚烫的泪光里,佳佳又看到那堂屋里间的东西,但这些东西是神秘的,就像院子西侧两间紧挨着的屋檐低矮的哥哥们住的房间一样,都是神秘的,没有被童童仔细观察过的,据说里间是一些日用的农具,废旧的杂物,还有佳佳的爸爸以前用过的书籍,其它的便不被知晓了。院子的东边是一间青砖青瓦盖成的房子,房子不大,里面置着灶台,碗柜,是佳佳的妈妈生火做饭的地方,房子的南侧空地上,栽着一棵叶子极小却成扇形的银杏树,这是佳佳从来未见过的一种树木,听说它的躯干长的很细很高,直击着蔚蓝的天空,但就是叶片很小,猛乍眼望上去,光秃秃的,灰溜溜的,像那跳梁的小丑,幽默可逗极了,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一棵神奇的银杏树,像那栽种在水缸里的青荷一样让佳佳垂涎不已。但这些都与佳佳无关的,佳佳生气地用双手猛力地拍打着水面,冰凉的河水被激溅起来,打湿了佳佳的外衣和脸庞,他却不理不睬的,依然继续用力拍打着,像是非要打碎那水面里的影子。
湿了外衣,佳佳便不再匆忙地赶回去了,他怕外婆瞧见他这般狼藉的样子,回头再惹得外婆不高兴,于是他起身沿着下坡时的原路折返到河岸的路上。孱弱的晨光照在他湿透的外衣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他继续向前方走着,一边走着,一边却用脚去踢路沿上那些泛着青黄色的杂草丛,突然,他想起童童说的那条又长又宽的河,他也是见过那条河的,去年,他跟外婆一起去童童家时就坐船划过那条河,河水是碧绿色的清,满河的水草,根本望不见水底下的淤泥,麦浪似的水面不时地折皱起一道道浅浅的水花,这是佳佳未曾见过的河面,坐在两头齐平的简陋的小木船上,他却是紧紧抓住船檐边的木块,摇晃不均的船儿总让他感觉像是要倾身跌入深不可测的河水里,这是他不敢再想象的,他只能全神贯注地牢牢抓紧船上的木块,死死地抓住,后来,他便对坐木船有了恐惧的影子。他也想像旁边堤坝上的人们一样,脱下鞋,卷起裤脚,踩着浸入水中的石子路趟着河水过到对岸,他听童童说那是极享受的一种经历,凉意十足的流动着的河水在你光滑的小腿边轻轻划过,顿时把你惹得心里痒痒的,你可能还会不自主地“咯咯”直笑呢,童童说有时走到石子路的中间还会碰到来回游动的银白色的小鱼呢,听着听着,佳佳便觉得那仿佛是一个魔幻般的王国了。但佳佳知道,对他来说,这种惹人痴迷的经历是不被允许的,至少现在是被禁止的。
对啊,童童说沿着那条河的北岸一路向西走,就可以走到他的家了,他可不可以沿着那条河去尝试一下呢,想着想着,他全身的血液便沸腾起来了。他加快脚步,踩过路边的杂草,心情愉悦地向公路那方位小跑着,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跑到公路边,这是一条用石子和沥青混合而成的公路,公路两旁整齐地栽着一些梧桐树,公路上驰过一辆辆陌生的汽车,有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这时,佳佳却迟疑了,他畏缩着不敢挪向公路的沥青道上,他想起外婆曾说的关于公路上陌生人抓小孩的事,想到这些,他便胆怯地向后方退着步,然后猛一转身,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撒开腿便狂奔起来,等到他快要跑到村庄时,他才停了下来,在路的中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喘着,一边警惕地回过头去打量身后那直通公路的小泥路,等他发现没有什么异状的时候,他便揩掉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子,然后借着四散开的光芒向外婆家走去,他知道明天的中秋节又只能是他和外婆两个人过了……
二 上午
佳佳回到外婆家,跨过凸起的用青砖堆砌成的门槛,转向走到里屋的木床旁,佳佳和外婆住的这两间房屋本来是小舅家用来存放杂物的,几年前,因为外婆与舅妈的关系闹的很僵,所以佳佳和外婆才被迫搬进这两间废弃的房子里,房子里的通风窗口不是很多,房子里常年是昏暗无光的,只有到了晚上,打开灯才可以清楚地扫遍全屋,屋里的摆设物也是简单的像那老人头顶上稀疏的几根白发,单一的大木床、小绳床、高柜子及旧板凳便成了里屋的所有装饰,外屋稍微宽敞、明亮些,泥糊的灶台,炭黑的烟囱,干净的橱柜,矮脚的饭桌,两用的鸡舍,及一堆干瘪枯黄的杂草和杂草旁冰冷冷的木制的铁铡刀,这是外屋从未变动过的摆设。这个时候,外婆已在外屋的灶台前做饭了,佳佳和着衣服躺在木床上,心情却是莫名其妙的低落,像是被抛弃在荒芜且无人问津的原始森林里,焦灼的迷茫与无尽的向往,这是佳佳经常会有的感觉,只不过今天却来得更加强烈和激猛。早饭后,外婆照例会拿出好多甜食,让佳佳挑选自己喜欢吃的,当然的,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佳佳拿着满意的甜食走出门,绕过墙角,然后迅速娴熟地爬上屋后的那棵桑椹树上,这是一棵粗得连佳佳猛张开双臂都抱不过来的桑椹树,苍劲粗壮的枝干紧紧地靠在屋顶正上方,零乱轻柔的枝末时时地拍打着屋顶,很有节奏地拍着,佳佳便是经常出没于这棵树的各个枝干间,他透过影绰多姿的叶片间的空隙来谨慎地观察旁边小舅家的一举一动,像个潜伏已久的间谍。但好多时候,他也只能通过这棵树去欣赏那群在小舅家门前的枣树下玩游戏的同龄人,他们在那棵凋尽叶片的枣树下挥纸宝,弹弹珠,跳格子,踢毽子,斗鸡等等,这些都是佳佳渴求的游戏。在树上呆久了,佳佳在心里估算着时间,差不多该下去做活了,这是佳佳这个季节唯一要干的活。看着小舅从门槛里走出来,佳佳便自觉地去屋前方的那边粪池旁的牛棚里牵出水牛,这是一头全身灰黑色的小水牛,是小舅今年春天刚买的,小舅是年年初春买进一头小水牛,入冬后便会卖掉这头小水牛,从中间赚个差价。小水牛的牛角都还没有长得突出呢,更不会把水牛的鼻子给穿上的,所以佳佳每次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拖走这头懒沉沉的小水牛。佳佳牵着水牛,跟在小舅身后,一声不吭地走着,只是在路过枣树旁会迟疑地停顿一下,满眼饥渴地望着伙伴们跳跃的身影,然后便心事沉沉地继续牵着牛走着。佳佳和小舅绕过外婆家屋前的那片林子,出了村庄,在河边的路沿上,佳佳一手牵着水牛,一手摆弄着绳索,小舅这时已背着竹筐向前方走去,不久便转过路叉,消失在玉米秆地的另一侧了。初秋的上午,阳光还是火热热的,晒得佳佳心里毛躁躁的,老人们常说这天气是那纸老虎,是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的。
小水牛沿着路沿一路整齐地啃着夹杂枯叶的青草,每啃上几口,他便深情款款地抬起头来咀嚼一会儿,有时他也会用那双明镜似的牛眸子来瞪着佳佳,像是在打量一个早已熟识的老朋友,这个时候,佳佳便会扬起小手,示意它继续啃青草,他也就无趣地继续埋下头进餐了。等到牛儿已经沿路啃上好几节地段后,佳佳感觉水牛已喂食的差不多了,便牵引着水牛下到旁边的河水里,那里才是水牛快活的天地,离开了水,水牛也就不叫水牛了。小水牛刚碰到水,先是用牙齿放在水面上猛吸河水,并发出“吱吱”的吸水声,待它喝足了,它便在水里玩起耍来,一会儿把头沉到水底下,一会儿隆起身子向前方猛窜,一会儿又仰起头摇甩去头部的水珠,有时搞得佳佳也跟着气喘吁吁的,一路小跑着,紧抓住一头的绳索,生怕一不留神,让小水牛挣脱了。等到小水牛玩累了,它便安静地浮爬在河水里,佳佳也借机席坐在河岸边的一丛绿荫地上,他早就把绳索的一头栓在旁边的小树上了,所以这个时间,佳佳是自由轻松的,但又是孤独的,这儿除了河里的水牛,便是一些不会出声的杂草和庄稼了。佳佳席地坐着,嘴里也像水牛一样咀嚼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眼眸子却机警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这是他长期以来练就的一种本领。这不,他果然还是猎视到村庄路口处隐约冒出的几个人影,佳佳知道,这几个人影一定是舅妈和舅妈的儿女们,这个点他们是要到集市上去的,于是佳佳便猛得一下站起来,他麻利地解开绳索,用力去拽拉小水牛,但这会儿小水牛的懒筋才刚刚被释放出来,它哪肯挪动半点身子。任佳佳如何用力,或直接硬拉,或斜向巧拉,或用石子扔向河里,小水牛就是不挪动一点位置,看着舅妈一点点的逼近,佳佳额头上和鼻尖上都瞬间冒出了汗珠子,他也就越发使劲地拽拉绳索,像是要耗完这一身子的力气,但佳佳最终还是失败了,舅妈已经走到附近,水牛却还是无动于衷的,佳佳便也无力地撒开手,然后瘫坐在草丛上,低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舅妈走过来,并没有正眼看坐在一旁草丛里的佳佳,却留下了一句响亮的愤怒的话,“天天就这样放牛的,怪不得牛都半饱着,也不知道你天天吃那么多饭能干什么。”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佳佳的眼眸子里滴落下来,不一会儿便把佳佳面前的杂草洗得更青了,佳佳抬起头,在模糊的泪水中目送早已远去的舅妈和舅妈的儿女们。
佳佳的舅妈是那种把喜怒常挂在脸上的人,外婆与舅妈之间总是会发生那种农村婆媳间常见的战争,从佳佳记事起,每年都会发生几次这样的战争,战争的破坏域是很宽泛的,佳佳便常常是受害者。佳佳是害怕舅妈的,那是一种恐惧到骨子里的害怕,佳佳每次藏在桑椹树上便是为着可以少点碰到舅妈,免去恐惧的次数。等到眼泪已经流得枯竭后,佳佳便起身再次拽拉绳索,这一次水牛却很配合地沿着岸坡上来,佳佳很不高兴地盯着水牛看,他想这水牛一定是和舅妈一伙的,越想越气愤,于是他便用脚猛力踢了水牛一下,水牛先是一愣,然后回过头望了望佳佳,感觉并没有什么异常,便继续啃起青草。没过多久,佳佳便感觉自己是邪恶的,居然会生出这般荒诞的想法,他立刻止住这种不纯的思想,然后牵着水牛转向另一条路走去,他可不想在这条路上再次碰到下集回来的舅妈和舅妈的儿女们。
三 中午
佳佳顶着炎烈的午阳,在正午时分,他才缓缓地牵着水牛走进村庄。这个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弯曲缭绕的青烟,佳佳把水牛栓在林子里的空地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外婆家的侧门溜进去。刚一进门,佳佳便看到正在外屋来回走动的外婆,外婆看见佳佳,猛一把抓住他,焦急地说:“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佳佳往外走,佳佳满脸疑惑地任由外婆拉着走。佳佳和外婆直接进了林子,往林子深处走去,最后在一个圆形的已经干涸的深沟边停了下来,此时,佳佳一眼便瞧见在深沟里正猫成一团的十来个孩子,他们屏住呼吸,连呼气都得小心提防着。看到佳佳,他们也只是用眼神干巴巴地望着,一句话也不敢说。佳佳明白了,这一定是计划生育的人又来抓人了,之前佳佳是经历过几次的,但先前的经历都是有准备的,不像这次突袭来得这么仓促,这紧张的气氛令佳佳也霎时恐惧起来,煞白的脸显得更加吓人。在外婆走后,佳佳回过神来,然后迅速地沿着沟槽滑下去,在滑到深沟的底部时,佳佳被撞了个踉跄,哗啦啦的碎土沿坡滚下,惊得其他的孩子们都个个张大了嘴,而后一窝蜂似的忙用手去截堵那些沿坡滚下的碎土。佳佳爬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对着大家笑了笑,大家弯弯手,嘘嘘嘴,示意他赶紧蹲下,不要出声,于是佳佳便也学着他们一样猫蹲着,并不时地探出头,四周扫视一番后便再次缩回来,继续猫着。这是一群没上户口的孩子,大人们把他们叫做“黑户”,家长们为了多要孩子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来偷着生,但这群孩子却是比佳佳幸运的,至少他们是在自己爸妈的眼皮子底下生活的。不知过了多久,大家都蹲得腿脚酸麻了,这才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出来吧”,虽然听到这令人兴奋的一句话,但大家还是会继续蹲着,不敢站起来,谎报军情的事是时有发生的,谁能知道那帮计划生育的人不会再折返回来,大家可不想这般狼狈地被发现。等到孩子中的一位母亲来到深沟边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倏得一下沿着沟坡爬上去,瞬间留出光秃秃的干裂裂的沟底。
佳佳也走出林子,回到外婆家,外婆早已摆好了饭菜,正等着佳佳回来吃呢。佳佳看到饭桌上的鱼和青豆,食欲顿时涌上来,从早上折腾到现在,佳佳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没等外婆招呼,佳佳便自觉地从旁边拿着板凳走到饭桌前,放下凳子,一屁股坐下去,便开始呼啦地大吃起来,外婆见状,赶忙端过来一碗水,放在佳佳面前,让他喝点水,别再噎着了。佳佳一边夹着鱼肉,一边问外婆,说:“这鱼是二姨买的吗?”,外婆说:“童童妈买的鱼还没入盐味呢,这是你妈前天送来的。”,听到这话,佳佳将半空悬着的鱼肉又放回到盘子里,转手去夹旁边的那盘青豆。外婆看到佳佳的变化,便接着说:“怎么,你不是爱吃鱼?”,佳佳说:“这鱼太腥,我闻不了这味。”,外婆知道佳佳的心思,也就没再说什么。佳佳随便地吃上几口,借口说不太饿便起身走出去了,他绕过墙角,来到那棵桑椹树下,借着旁边的墙爬到树干上。正午的阳光很强烈,光线直射着桑椹树的叶片,火热热的,一点风也没有,佳佳感到有点闷,他强忍着,但还是在这枝干上流下了委屈的泪,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无休止地涌上来,但这泪水却是无声地默默地涌出,一点儿也不会被别人发现。
四 傍晚
中午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下午的时间,佳佳从外婆家走出来,两边裤子的口袋里塞得鼓鼓的,那是外婆让他带着路上吃的,外婆知道他午饭没吃多少东西,下午肯定会饿的。佳佳走进林子,来到栓水牛的地方,他解开绳索,拉动正在酣睡的水牛,然后他们就一前一后地迎着斜阳向村子外走去。这个点,村里人都还没有正式下田干活呢,佳佳是为了不碰到舅妈他们,所以才早早地牵着水牛离开。这一次,佳佳要去一个相对远的地方,他不想再无意间碰到任何熟识的人,他只想一个人呆着,他也早已习惯了这种独处的方式。佳佳牵着水牛,绕出村子,最后在一片僻静可见水鸟的芦苇塘附近停了下来。杆杆纤细如佳佳手指一般的芦苇顶着风在水塘里来回摇动,摩擦出的怪异的声响总是会惊醒两三只正在凫水栖息的水鸟们,它们虽未振翅冲出苇塘,却也免不了要附上几声鬼魅似的尖鸣。在这阴森森的气息里,佳佳不自主地抖了下身子,他焦急地扫视四周,等他看到远处那些影移的黑点后,他便轻松地丢开绳索。牛儿沿着芦苇塘旁边荒废的杂草地肆意地咀嚼青草,佳佳在一旁兴奋地观赏这苇塘附近的美景。被包裹着的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干裂亟待炸开的黄豆荚,羞涩却满铺一地的红薯叶,这些都是会让佳佳兴奋的源头。佳佳在这僻静的芦苇塘附近,虽然无人相伴,但佳佳的心里却是无比轻松自在的。佳佳像一只脱了缰绳的小马驹,肆意地驰骋在这无人问津的芦苇塘附近。这个下午,佳佳是轻松愉快的,没有了警惕的神经,他感觉全身上下都轻飘飘的,整个人也都焕然一新了,就这样他悠闲快活到傍晚时刻。看到西方火红的夕阳正普照着那边角的一隅,佳佳知道该回去了,这个季节的天还是转眼就会暗下去的。
西角边的夕阳将要陷下去的时候,佳佳也赶到了林子边,他从林子的一侧探出头去观察舅妈家的动静,舅妈家门前除了几个玩游戏的孩子,便没有其他人了。佳佳惊喜地露出笑容,他赶忙拽拉水牛,朝着舅妈家门前的粪池旁边的牛棚走去。这个时候,水牛也积极地跟上来,佳佳很快就栓好水牛,他看着一旁正在吸水的水牛,心里暗喜道:总算是完成这一天的任务了。
佳佳来到舅妈家门前的枣树下,他看着伙伴们正蹲在地上用手去弹那些光滑正圆的彩色弹珠呢,他的心里也开始痒起来,于是他转身向外婆家走去。在外婆家门口,佳佳看到正要归巢的母鸡在门前焦急地叫着,他知道一定是小舅和舅妈在屋里铡青草的,佳佳自觉地后退了几步,迅速从外婆家门前走过,但他还是清楚地听到舅妈生硬略带不满的话,“佳佳又不知道跑哪偷懒去了”,听到这,佳佳赶紧绕过墙角,来到那棵桑椹树下。天已渐渐暗下去,天空中已形成那轮圆月的光晕了,佳佳盘坐在桑椹树上,透过昏暗的叶片,他看到外婆家已经点起灯了,那两只急躁的母鸡也借着屋里的光线归到鸡舍里,佳佳知道舅妈已经走了。微凉的夜风还是让佳佳打了个冷颤,他从树上一股脑地滑下来,三两步便跑到外婆家门前,刚要进屋,他就看见小舅正在一旁用手去翻那些已经被铡断了的青草。小舅看到佳佳站在门前,便和蔼地说:“回来了”,佳佳说:“恩”,然后他就快步走进里屋,拉开灯,和衣平躺在大木床上。
五 梦里
晚饭后,佳佳脱下外套,躺在宽大的木床上,一天中也只有这个时候,佳佳才是彻底地自由的,他平躺着,把两只脚垫在床头隆起的棉被上,很是舒服的状态。在温暖的桔黄的灯光下,佳佳很快就进入梦乡了。在梦中,佳佳看到爸爸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披着晨光,早早地便来到外婆家,进到里屋来轻轻推醒正在熟睡的佳佳,醒着的佳佳被爸爸抱起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爸爸载着佳佳穿过土路,来到沥青石子路上,并继续绕道至童童家的那条河的北岸,然后沿河岸向西行,拐进长长的小路,拐进村庄,最后在一条横沟的门前停下。佳佳的嘴角间露出了快意的微笑,他终于见到那几棵长在水缸里的青荷了,他也终于看见那棵长得很高很细、叶片却很小巧的银杏树了……这个时候,外婆来到里屋,看着上身光秃秃脸上却洋溢笑容的佳佳,不免伤心地摇摇头,然后外婆拿起被子,盖在正熟睡的佳佳身上……
六 尾声
记忆里,每个孩子都会有一个不可磨灭的童年。在那里,孩子们可以肆意地玩耍,可以满足许多小小的心愿。但记忆有时也会是灰色的,它阴森的嘴脸免不了让童年蒙上一层忧郁的伤感,这些灰色的童年记忆也一样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根植在孩子们的大脑里。
和童童一样,佳佳在刚出生时便被父母留在外婆家。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政策抓得很严,农村人秉着养儿防老的宗旨,便想方设法地偷着生,生完孩子后又无力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最后只能寄养在亲戚朋友家。寄养的孩子,从小便尝到人间的冷漠和丑陋,自然会形成孤僻、内向的性格,但他们也是时刻渴望着更多的阳光和温暖,尤其是来自父母的呵护。
随着孩子一天天的成长,父母们不应该只是关心孩子的饮食生活,要更多地从孩子的心里抓起,真正地走近孩子,了解孩子的想法和感受,预防各个阶段孩子们可能会产生的心理扭曲的问题……
父母的爱是孩子成长中最有效的助推剂,正确得当的关心会让孩子感到更多的快乐,自然会减少那些负面的灰色的记忆。希望每个孩子都可以从父母那里得到有效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