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火车票,站在湘西山区的火车站台上。三月的山风裹着湿润的雾气,远处黛色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背包里的录音笔和笔记本硌得肩膀生疼,这是我作为都市报记者的第一次实地采访。
"后生仔,去鹰嘴崖?"沙哑的声音惊得我转身。戴斗笠的老人佝偻着背,竹篓里的艾草散发出苦涩的药香。他腰间别着的铜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我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缠着褪色的红绳。
"陈九爷?"我掏出介绍信,"县文化馆让我找您。"
老人浑浊的眼睛扫过信纸,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竹篓里的艾草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洒出暗绿的星子。我正要搀扶,他却摆摆手,用袖口擦了擦嘴:"跟我走。"
沿着陡峭的石板路往上,吊脚楼的飞檐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经过村口的土地庙,我看见供桌上摆着半碗清水,水面浮着片新鲜的竹叶。陈九爷突然停住脚步,从怀里摸出个陶罐,往供桌上倒了些黑色粉末。
"这是..."
"赶尸匠的规矩。"他简短回答,"活人走阳道,死人走阴路。"
直到走进他家吊脚楼,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堂屋正中摆着口朱漆棺材,两侧挂满写着生辰八字的黄纸幡。墙角的陶罐里泡着形态诡异的草药,最显眼的是悬在梁上的牛皮鼓,鼓面画着狰狞的鬼脸。
"睡东厢房。"陈九爷指了指吱呀作响的木门,"夜里不管听到什么,别出来。"
当天夜里,我被雨声惊醒。窗外的竹林在风雨中沙沙作响,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趴在门缝上向外看,只见陈九爷背着竹篓站在堂屋,月光照亮他腰间的铜铃。他对着棺材念念有词,突然猛敲牛皮鼓。
鼓声中,我听见木头摩擦的闷响。那口朱漆棺材的盖子缓缓滑开,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绸缎。陈九爷从竹篓里掏出三支香点燃,插在棺材前的香炉里。就在这时,我看见棺材里的绸缎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蠕动。
我猛地缩回脑袋,后背贴着墙冷汗直冒。雨声渐急,夹杂着铜铃清脆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堂屋重归寂静。我壮着胆子再次看向门缝,棺材盖已经合上,供桌上的香灰堆成小山。
第二天清晨,陈九爷正在院子里劈柴。他腰间的铜铃换成了银铃,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我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的红绳又渗出血迹。
"九爷,昨晚..."
"不该问的别问。"他将斧头重重剁在木墩上,"赶尸匠的禁忌比山还重。"
接下来的三天,我跟着陈九爷走访村寨。他腰间的银铃换成了铜铃,每到一处都要在土地庙前撒药粉。村民们对他既敬畏又惧怕,尤其是年轻姑娘,远远看见就躲进吊脚楼。
"他们怕蛊毒。"傍晚在溪边洗脚时,陈九爷突然开口。他卷起裤腿,小腿上布满暗红色的疤痕,"五十年前,我师父被蛊毒师害了。"
正说着,对岸传来清脆的笑声。几个穿着靛蓝百褶裙的姑娘提着竹篮走来,为首的少女戴着银耳环,脖颈上挂着刻着蛇纹的银锁。
"阿苗!"陈九爷突然站起来,银铃叮当作响。少女抬头看见我们,笑容瞬间凝固。她转身就跑,竹篮里的草药撒了一路。
"等等!"我追上去,却被陈九爷拉住。他的手掌像老树皮般粗糙,指节泛白。
"别碰她。"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那是蛊毒师的后人。"
当天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像是有人在低声吟唱,又像是虫豸爬行的沙沙声。我悄悄下床,看见堂屋的油灯还亮着。陈九爷跪在棺材前,面前摆着个青瓷碗,里面浮着条血色的蜈蚣。
"师父,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哽咽,"当年若不是我贪心,你也不会..."
突然,窗外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陈九爷猛地站起来,银铃大作。我看见他抓起青瓷碗砸向窗外,血色蜈蚣在月光下划出诡异的弧线。
"滚!"他怒吼,"五十年了,你还不肯放过我!"
第二天,陈九爷发起了高烧。我请来寨子里的赤脚医生,老人看了看他小腿上的疤痕,摇头叹息:"这是蛊毒发作。当年若不是九爷用命抗着..."
我守在床边,听着陈九爷呓语。他反复念叨着"红绳""血蜈蚣""阿苗"。突然,他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去后山竹林...找阿苗...她有解药..."
当我在后山竹林找到阿苗时,她正在给一棵老槐树浇水。听见脚步声,她猛地转身,手中的陶罐摔在地上,里面的液体泛着诡异的紫光。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警惕地后退,银锁上的蛇纹在阳光下闪烁。
"九爷中毒了。"我喘着气,"他说你有解药。"
阿苗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攥紧银锁,指节泛白:"他中毒了?"
不等我回答,她转身就跑。我跟着她穿过竹林,来到一处隐蔽的岩洞。洞里摆满了陶瓮,空气中弥漫着腐肉的腥臭味。阿苗掀开一个陶瓮的盖子,里面泡着条浑身赤红的蜈蚣。
"当年就是它害了师父。"她用竹筷夹起蜈蚣,"解药需要它的毒腺。"
突然,岩洞外传来密集的沙沙声。我回头看去,只见无数蚂蚁组成黑色的潮水,正顺着岩壁涌进来。阿苗脸色大变,将蜈蚣塞进我手里:"带着它快走!"
我们在岩洞里狂奔,身后的蚁群紧追不舍。阿苗掏出个小瓷瓶,往地上撒了些粉末。蚁群触到粉末立刻退缩,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
"这是..."
"蛊毒师的秘密。"她喘息着,"五十年前,我奶奶就是用这种毒粉害死了九爷的师父。"
当我们回到吊脚楼时,陈九爷已经陷入昏迷。阿苗将蜈蚣毒腺挤入他口中,然后割开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在他小腿的疤痕上。
"当年我奶奶下蛊时,九爷为救师父,用自己的血破了蛊。"她轻声说,"现在需要我的血来解。"
陈九爷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阿苗按住他的肩膀,继续滴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静下来,呼吸变得均匀。
"他会没事的。"阿苗疲惫地坐在地上,"蛊毒已经解了。"
我看着她手腕上的伤口,突然注意到她戴着的银镯。那是个双龙戏珠的款式,龙爪间嵌着颗血红色的宝石。
"这镯子..."
"是我奶奶的遗物。"阿苗抚摸着银镯,"她说这是赶尸匠的命门。"
就在这时,陈九爷突然醒来。他看着阿苗,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小铃铛,你长大了。"
阿苗浑身一震,银锁上的蛇纹突然发出幽光。她颤抖着摘下银锁,露出脖颈上的红绳——和陈九爷左手小指的一模一样。
"师父..."她哽咽着扑进陈九爷怀里,"我找了你五十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九爷和阿苗向我讲述了他们跨越半世纪的恩怨。原来,五十年前陈九爷的师父与阿苗的奶奶相爱,但因赶尸匠与蛊毒师的世仇未能在一起。阿苗的奶奶因爱生恨,下蛊害死了陈九爷的师父,陈九爷为救师父中了蛊毒,带着襁褓中的阿苗逃进深山。
"我给她取名小铃铛,因为她出生时,我腰间的银铃响个不停。"陈九爷抚摸着阿苗的头发,"后来为了躲仇家,我把她托付给一户姓苗的人家。"
"我找了您五十年。"阿苗哭着说,"直到上个月,我在奶奶的遗物里发现了这个..."她举起银锁,背面刻着"陈"字。
就在这时,堂屋的牛皮鼓突然发出低沉的嗡鸣。陈九爷脸色大变,抓起铜铃冲出门去。我们跟着他来到村口的土地庙,供桌上的清水里漂着片竹叶——和三天前我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好!"陈九爷将银铃换成铜铃,"有赶尸匠要进村!"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我看见七个穿着靛蓝长衫的人抬着口黑棺缓缓走来,他们的脸被斗笠遮住,腰间的铜铃与陈九爷的一模一样。
"师父!"阿苗惊呼,"是赶尸门的人!"
陈九爷握紧铜铃,指节泛白:"他们是来寻仇的。五十年前,我师父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赶尸队在土地庙前停下。为首的人掀开斗笠,露出左脸的刀疤:"陈九,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李老三,当年你没能杀死我师父,现在又想怎样?"陈九爷将阿苗护在身后。
李老三冷笑:"我们要的是赶尸门的规矩。你违背祖训,与蛊毒师勾结,该当何罪?"
阿苗突然挺身而出,举起银锁:"是我奶奶下的蛊,与九爷无关!"
李老三的瞳孔骤然收缩:"蛊毒师的后人?"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柳叶刀,"正好,今天一并清理门户!"
就在刀光即将落下的瞬间,陈九爷的铜铃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声响。李老三踉跄后退,刀锋在阿苗肩头划出一道血痕。赶尸队的其他人同时敲响铜铃,与陈九爷的铃声形成诡异的共振。
"快走!"陈九爷将阿苗推向我,"去后山竹林,那里有密道!"
我们在山道上狂奔,身后的铃声越来越近。阿苗突然摔倒,我这才发现她的裙摆被血浸透。
"别管我!"她咬牙说,"带着这个..."她摘下银锁塞给我,"去岩洞找奶奶的遗书。"
我扶着阿苗继续跑,终于在黎明前到达岩洞。当我翻开阿苗奶奶的遗书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原来,当年真正的凶手是李老三,他为了独吞赶尸门的财产,陷害陈九爷的师父与蛊毒师勾结。阿苗的奶奶为救爱人,甘愿背负骂名。
"必须把真相告诉九爷!"我攥着遗书冲出岩洞,却看见陈九爷正与李老三在竹林对峙。晨雾中,七具尸体围成圆圈,随着铃声机械地跳动。
"九爷,真相在这里!"我大喊着冲过去。
李老三猛地转身,刀锋划过我的手臂。陈九爷趁机甩出银铃,击中李老三的手腕。柳叶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赶尸队的铜铃声突然变得杂乱无章。七具尸体同时停下动作,缓缓摘下斗笠——每张脸都与李老三一模一样!
"蛊毒师的分身术!"阿苗惊呼,"李老三是蛊毒师假扮的!"
陈九爷的铜铃爆发出尖锐的颤音。七具尸体同时倒地,化作黑烟消散。李老三的本体踉跄后退,被树根绊倒在悬崖边。
"当年我师父就死在这里。"陈九爷一步步逼近,"今天,你下去陪他吧。"
就在他要推李老三下去的瞬间,阿苗突然扑过来:"不要!他是我爷爷!"
所有人都愣住了。李老三震惊地看着阿苗:"你...你知道了?"
阿苗含泪点头:"奶奶的遗书里写了。您当年是为了保护九爷才..."
李老三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罢了,五十年了,该结束了。"他转身跃下悬崖,蓝色长衫在晨雾中如断线的风筝。
陈九爷跪在悬崖边,老泪纵横。阿苗轻轻抚摸他左手小指的红绳,突然发现上面刻着细小的字:"铃铛,莫哭。"
"师父,我们回家吧。"阿苗轻声说。
三个月后,我站在火车站台。陈九爷和阿苗来送我,他们腰间的铜铃和银锁在阳光下闪耀。阿苗的银镯换成了赶尸匠的铜铃,陈九爷的红绳换成了蛊毒师的银链。
"记得常回来。"阿苗将一袋草药塞给我,"这是治你手臂伤的。"
火车启动时,我看见他们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晨雾中的吊脚楼渐渐模糊,唯有腰间的铜铃和银锁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如同跨越半世纪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