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春天扒个窝,秋天煮一锅。我觉得说的就是我们家乡的地瓜。
上个世纪,尤其是60、70年代,那时还是生产队,地瓜是主要的粮食作物之一。春天,从一株柔弱、嫩绿的瓜苗,逐渐到夏日片片翠绿瓜叶铺满田间,堪比遮天小莲叶。秋后,酷霜打黄了交织在一起的瓜秧,收地瓜的时节也就到啦!
先是扯拉起蜘蛛网般的秧子,把它们搭在堰边。等到冬天干了,再把它们挑回家。地瓜秧是喂牛羊的好饲料,用粉碎机碾碎成细糠还可以喂猪。
布满裂缝的地瓜垄里面会趴着肚大腰圆的地瓜。沿着瓜垄刨出的鲜红的地瓜在秋风里像整可爱的娃娃。
先是估摸地里的地瓜总产量,这叫“估堆”。根据队里总人口算出每个人应分多少斤,再根据各家人口算出应分多少。
那时生产队分地瓜用一个上宽下窄的大木斗,一杆搭起几百斤的秤和两根抬起木斗的粗木杠子。
先是估摸地里的地瓜总产量,根据队里总人口算出每个人应分多少斤,再根据各家人口算出应分多少。
一人稳秤砣掌秤,四个壮劳力抬斗,小队会计打着算盘报记各家应分的斤两。 其余人沿垄用筐拾起地瓜倒进木斗里。
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欢声笑语,一斗斗地瓜称出来分下去,人口少的一小堆,人口多的一大溜。上面压着一张会计写着户主名和斤数的条子。
那时,小学算术里的“约等于”、“平均数”、“人均”、“总数”、“四舍五入”这些概念都是在田地瓜地里体验的。
每次估摸都八九不离十。最后一户少分了或者分不到了,下一轮再补上;分完了还剩下的,就多分给最后一户,下一回再把多分的扣除。
产量很高的地瓜绝大部分要晒成薄薄的地瓜干,或者叫地瓜皮。
面对一大堆地瓜,离家近就肩挑车推运回家,在家附近晒瓜干。离家远,就直接就地切成地瓜干,摆晒在朝阳的山坡上,经过三、五天的风吹日晒,完全干了,再来一块块拾起来运回家。
因此,那时深秋里家乡,到处是雪白连成片的地瓜干,就像下了雪一样,蔚为壮观。
最倒霉的是赶上下雨阴天,我们要赶紧抢拾山坡里地瓜干,忙忙碌碌,就像支前打仗一样紧张,因为雨淋了的地瓜干往往会潮湿发霉。
大个地瓜可以晒成地瓜干,小个的往往煮熟了吃,破碎就拿来喂猪。地瓜干产量大,但属于粗粮,还可以运到粮站兑换出细粮,也可以拿来换酒、豆腐、虾酱或者其它稀罕物。 还可以用石磨或者粉碎机把瓜干加工成地瓜面,地瓜面可以用来摊煎饼、蒸窝头,也是上好的猪饲料。
最难以忘记的是口粮不够的时候,整天吃煮地瓜干,有时有的瓜干发霉,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痛苦的味道。最奢侈是放一些豆子在里面。 偶尔吃一顿地瓜是享受,光吃了日子真是难熬了。
原先是单一的计划经济,加上生产技术落后,加上地瓜产量又很高,容易完成生产队上报任务。那时我们农村好多人胃不好,可能与吃地瓜多有关。
秋后,留地瓜种是重要的一个环节。地瓜种又叫“地瓜母”。
首先要在地质好的地方深挖洞,主洞两侧挖出许多小洞。挑地瓜种很严格。要选单独地块里的,个头大而饱满的地瓜。刨地瓜时伤着断了的不能选,运输中磕了碰了的要淘汰下来。
地瓜种是生产队来年地瓜再丰收的希望和保障,每个细节都要小心翼翼。整个冬天,队里专门派有经验的人看管洞口,随时观察洞里地瓜种的情况。 有时哪个环节出来问题,几千斤地瓜不仅烂掉,而且会影响来年的生产。 那是生产队的一件头等大事。
一入春,生产队组织人着手整理培育地瓜苗的火炕了。火炕下面有火洞,烧火可以保证初春地瓜有足够的温度,从而提高发芽率。
炕面上先铺一层柔软细土作底土,上面再撒上一层细沙。这有利于地瓜从小就适应了沙土地。
万事俱备。小心地打开地瓜洞,请出珍藏了了一个冬天的鲜亮的宝贝 把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在细沙上,最后再在地瓜上撒土,要刚刚把地瓜盖住。
为防止春天气温不稳定,炕上还要用弓条枝撑起塑料薄膜加以保温。薄膜的四周用土压的严严实实,俨然就是一个小塑料大棚。
每天有专人烧炕,根据出芽情况控制火候。出芽后还要定期洒水,太阳好的时候,还要掀起薄膜,接受一会儿自然光照,晚上还要再盖上,防止瓜芽冻伤。暮春,气温升高并稳定了,才停止烧炕 ,完全撤除薄膜,让瓜苗接受风吹雨打,太阳的沐浴,从而提高瓜苗未来的适应野外独立生存能力,这个过程叫“靠苗”。
当谷雨前后,地里的地瓜垄早就布好后,可以从火炕上剔拔出茁壮的地瓜苗,然后一棵棵栽在地里。地瓜一个新的循环开始了。环环相扣,地瓜才得以不断繁殖。 有时还可以相互引进高产量的新品种。
如今,家乡原先的地瓜地都变成了果园,栽种上了密密麻麻的苹果树、桃树、梨树、枣树、樱桃树等各种果树,已经很少有人种地瓜了。 偶尔有人种地瓜也只能千金难求一棵地瓜苗,因为原先村里的优质地瓜早已绝种了。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地瓜常常是只长茂盛的秧子,不长地瓜,白忙活一场。
都说樱桃好吃树难栽,现在樱桃比比皆是了,反而是原先漫山遍野的地瓜成为了稀有物种。
虽然物以稀为贵,但没有谁再像以前那样费事巴力地侍弄地瓜,留地瓜种,耐心地培育地瓜苗了。原先的生产套路已经成为一种绝迹的手艺和回忆。 更可怕的是村里原先种地瓜的人也逐渐衰老,后继无人,到那时真的完全绝种了。
在城里长大的妻子喜欢粗茶淡饭,尤其是爱吃我老家自己种出来的地瓜和玉米。
这些年,虽然春夏秋冬在市场上我们都能买到这两样东西,但妻子总抱怨说大棚里长出来的没滋没味。总说我老家父母自己地里长出的玉米和地瓜才有滋有味,而且特别筋道和香甜。
前年秋天回老家,我问母亲有没有栽地瓜。母亲说现在村里几乎没有栽地瓜的了。地瓜早成了稀罕物了。现在有钱也买不到了。母亲说的一点儿都不假,冬天我们学校大门口那个卖烤地瓜的生意特别火,每年冬天都挣得盆满钵满。
知道妻子喜欢,母亲和父亲春天赶集特地买了几十棵地瓜苗栽在了山上的地里。因为天旱,仅活了几棵。更奇怪的是,它们只长瓜秧,长不出大地瓜。她估计是地瓜苗有问题。 她答应来年还要栽地瓜。
2017年秋后的一天,老母亲忽然给我打电话,欣喜地告诉我她种的地瓜丰收了,个头特别大,特别面,特别甜,还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拿一些。
由于一直没能抽出空,直到12月中旬我才得以回家。令人惋惜的是,母亲在屋里塑料袋子里精心保存的地瓜开始烂了。母亲担心我把地瓜带回城里后,屋里温度高,我们来不及吃,地瓜就会很快腐烂的。于是,她把还完好的地瓜煮熟了,用菜刀切成片,晒到了门楼的平顶上。
我把母亲晒干的熟地瓜干带给妻子。妻子特别喜欢吃,到后来都舍不得吃了,还一个劲儿地问我老家还有不,而且总是怀疑超市里买的地瓜干颜色不对劲。
目前地瓜有很多文雅的吃法,例如琉璃地瓜 ,地瓜粥,地瓜猴,烤地瓜等等花样。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吃地瓜,因为我小时候吃伤了。我曾经对妻子开玩笑说,在我的小时候,我们家的猪都吃够了地瓜。现在居然连地瓜叶也早成了城里人养生的健康食品。妻子吃的不是地瓜,分明是分享农村的环境。
父母今年78岁了,年事已高,因为妻子爱吃,就乐此不彼地为我们种点地瓜。今年还能吃上他们种的大地瓜,天知道明年又是什么样子呢?
前几天,我读了一篇关于转基因种子的文章,突然感到毛骨悚然。我蓦然发现不仅仅是地瓜,农村原先的好多可以留种的农作物早已不再留种了,甚至绝迹了。
地荒了,可以重新开垦,种子绝了,很难再培育。一方面,现在很多肥沃的农田荒芜或者正在被楼房漫不经心地吞没,另一方面,农民对自己的种子都漠不关心了,岂不是要离断子绝孙不远了吗?但愿是因为我缺乏这方面知识而杞人忧天吧。
如果现在就允许我退休,或者时光真能够倒流,我倒宁愿陪妻子去吃一辈子父母自家种的大地瓜了!
2018年8月1日初稿于青岛,
8月2日修改于青岛火车站西候车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