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风沙玫瑰

风沙玫瑰(1)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尼采《善恶的彼岸》


风沙玫瑰(2)

我爸他死了,在我上六年级的时候。出于自杀。

听说是他把镜子给打碎,往脖子上的动脉一抹,鲜血淋漓地死了。多么不体面的方式。不过他活着也没有光鲜过。

我妈知道这个消息时,把左手的拇指一直抖到脚趾,随后她冲墙上扔了手边最近的一个杯子。碎片一直往外射,像白色星星一样。我当时庆幸她没往我脸上扔,她有时候急了,这样办也不算太破天荒。

她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见她掉下两行热泪。我突然很想哭,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种恐惧夹在我的神经里。就算我爸死了,他的那些欠债也不能勾销。家里真的就剩下我们两个女的。


我妈虽然嘴上一直咒骂着我爸死,可真的等我爸死了,她又手足无措的,眼泪掉了几天,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了,她总是拉着一张脸给我看。现在她没有眼泪了,却像一团乌云般,我害怕看见她。

我爸一死,那些催债的人上来讨钱更是勤了,我们不开门,任由他们在门外叽叽喳喳叫,有好几次他们拿着棍子差点将门给砸坏了。我们家的铁门有一处地方因此歪了,凹陷了一个痕。我妈整天披头散发,她染的红头发在头皮上露出一大片黑色发根,丑得很。

才过了一周,我们家比电影中的鬼房子还要阴森恐怖。

我妈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头一次那么安静,其实那是一种相当可怕的绝望,她的眼睛没有光,灰灰的,她瘦得两颊削尖。她不开口,我也不开口。只是我总觉得她一开口,就是一种劫难。我一点也不怀疑,她会叫我陪她死。

她会冷漠地让我关门关窗,然后让我拧煤气罐,我们两个人慢慢地等死,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坐着,喝口水,然后睡着,胸腔里全是一氧化碳。要么叫我去买安眠药,我给她递水,她手里一大把的药,我手里也一大把的药。我们面无表情地吞下去。

吞下去……

太绝望,现在这种情形,我只能够想到死。坚定地死。反而活着,更加焦虑。

可是她没有。


我睡觉的时候,总是以为我妈会跑过来掐我脖子。可她也没有。

事实上,她曾经掐过我脖子,我痛苦地吐出舌头,她一放手又把我往被子里塞,那是冬天用的厚被子,在夏天捂住我的头,那种一瞬间就黑暗的厚重感,仿佛一下子就要死。我呼吸不了。以为就要死了,她却突然放开了手。

我想有一天会不会也和她一样神经质。一个神经质的妇女。一个虐待自己女儿的妇女。我几岁?我不过还是一个女孩。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一个不被爱的女孩。

一些人要是知道我的事情,他们多半会劝我看开些,毕竟这是你的母亲,她不会害你的,要么就是虚伪地让我坚强点,是你太软弱了,不懂得反抗。

一想到说这些话人的脸我就恶心了。感同身受,是因为他们没有真的“身受”。然后摆出一副“感同”的模样。

他们没有试过肩膀被刀砍入肉的疼痛与恐惧;没试过姐姐在自己的面前想当场自杀;没试过同学冷嘲热讽;没有试过将沾有尿渍的扫帚从头到脚打在自己身上;没试过因没钱交费而被班主任视为眼中钉。

没试过陌生人因讨债而找上门来,在门外用铁棒用力敲打的样子,没试过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因自杀被人抬过来的尸体,看见他脖子上露出来缺少的一块肉。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就自作主张。什么都不知道还真好,真他妈好。


风沙玫瑰(3)

学校那边,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爸死了,我真的变成了没爸的孩子,可就算没爸,我依然是杀人犯的孩子。

我还穿着去年夏天的校服,我是学校里唯一穿着旧校服的学生,走在他们面前,就算什么也没有做,依旧是那么丑陋、肮脏、异类。

谢蔷惟的校服那么白,那么干净,我的校服已泛黄,我感到心酸,一个人感到心酸我想一定是因为无能为力。

比方说,这种无能为力就像你不可能让云朵不再游走,夕阳不再一点点变黑。它们谁都不会等你。世界不会等你一秒钟。


除了校服,我的衣服也有好几个线头拉出来的洞,我看上去就像乞丐一样,穿着这样的衣服一言不发。

陈佩佩就说我是乞丐,我们家是贫民窟。她还说我爸的事,她说我爸畏罪自杀,其实她也没错,只不过我心脏像被捅破一样,我一下子恼羞成怒,把陈佩佩用力推了一把,当时有一辆车开了过来,差点撞到陈佩佩,虽然陈佩佩没什么生命危险,但倒下去的时候膝盖擦了皮,渗了点血。

陈佩佩可是不好惹的,这从以前我就知道了。陈佩佩这一摔,就指控说我想杀她。“难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当时,双方家长都来了。陈佩佩她妈说我是有爹生没爹养的孩子。陈佩佩她妈很胖,像只猪一样。身上都是金链子。

一点也不像陈佩佩。


他们家要我们家赔500块医药费、精神损失费。我们家当然没有,而且陈佩佩现在还生龙活虎似的,骂我的时候简直可以骂到寿终正寝。

在他们说到“赔不起,那你就自己摔一下”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听见我妈说完“是我们不对……要还的,是要还的……”她就奋不顾身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一直滚,一直滚,25个阶梯发出的声音。

我赶去的时候,见她憔悴地躺在地面上,额头与手脚都是血。我感到极度汹涌的恐慌。我飞快跑到我妈面前,我说妈!妈!

一直“妈”个不停。我的眼泪也流个不停。

我刚要扶她,我妈就一巴掌从我脸上扇过去,“顾心尚你这死丫头!我们家赔得起钱吗?我们是烂命两条!”她一个人吃力站起,扶着破了皮的膝盖,“顾心尚!我欠你的!你来讨债的!你和你爸一样都是讨债的!”

我真想给自己扇一巴掌。我应该和陈佩佩同归于尽的。这下子谁也不欠谁的。



风沙玫瑰(4)

我背着书包回家的时候,有几个小孩冲我扔石头,一粒小的飞得开,直接撞在了我的太阳穴上。我感觉到湿漉漉的,大概是流血了。我“啊”了一声,也不是很大声,反正我没有喊疼。那些从身体里溢出来的血慢慢地爬满我半张脸。

让我怀疑那也许不是石头,是铁块,或者刀片,甚至是玻璃的一角。血涌流快得让我顾不得感受疼。这些该死的比我小几岁的小孩,他们看到我流血了第一反应就是逃,像我马上就要变成厉鬼攫住他们似的。

我用手随便往脸上一抹,手上全是血,可很快脸上又淌出一道河。我想自己现在肯定是十分吓人,像刚经历一场血战的“古惑仔”。

我不是很想哭,我只是,有点难过。这一次我没有遇见谢蔷惟,我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幸运了。他会向我伸出一只手,他会十分担心地问我:“顾姐姐,没事吧?”

到底有没有事呢?

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很痛苦。



风沙玫瑰(5)

我家已经是捉襟见肘的窘态了,去看米桶时竟没有一点米,在如今这种时代里我竟凄楚得说不出声音来。我把脸上的血洗了洗,把额头的湿刘海弄上去,发现有个月牙状的伤口,挺深的,但勉强止住了血。

我和我妈都因饿瘦得不成样,她总是躺在床上睡觉,有时候没有在睡,就睁大那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仿佛有恶灵站在那里。


浑浑噩噩的日子我们算是深刻体会到了。可那些摧债的照常来,把门敲得很大声,有时候我会害怕地想,他们会破坏那扇门,然后直接冲过来用刀割断我们的脑袋。

他们就是用那种可怕的目光盯着我们看的,就像一群食肉动物在围着一只掉队的食草动物。

星期六的晚上我妈没有在家,我便出去外面闲逛。我们镇上在夏天七点多的时候天还亮堂的,在一条狭窄的马路边到处是挨在一块的房子,停在电线杆上有许多黑色的鸟。

他们说是乌鸦,一种晦气的鸟。在我们小镇多得说不清,常常一大团地在天空中飞,像黑色的影子包裹住了X镇。那种感觉又可怕,又有点悲凉。在卖旧书、珠宝、DVD这样的小店旁,有个异常阴暗的角落,里面的入口有潮湿到长了苔藓的石梯,黑乎乎的,我也看不清楚。

我以前经过那里的时候,总要望几眼,门口上写着“楼上有夜房出租”这样的字眼,有几个胸大臀肥上了年纪的女人用凳子坐在旁边,她们的坐姿都不够得体,如果是穿裤子的,就大大叉开两条腿。她们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女人,但这个镇子上的人都知道她们是陪男人睡的,打开自己的腿就是她们的工作。


我经过那里的时候,马路上有一群初中生模样的男孩骑着单车而过时,突然大声往那些站街女人笑着说:“喂!鸡婆!多少钱一晚?”他们说话的时候脚下的单车也没有停下。

我往那儿一看,有一个女人穿着裙子,涂着俗艳的口红从入口上下来,男孩子的笑声早在风中被淹没了。那个女人抬起头看到了我,身边阴暗的光线刮满她的脸。我看见她的眼睛一瞬间漆黑起来。像突然双目失明。

她在瑟瑟发抖,我也在瑟瑟发抖。不知道谁抖得更厉害些。

某辆摩托车突然在我身边踩着油门,这声音吓到我了。我脱口而出:

“妈!”



风沙玫瑰(6)

我一直不明白,我妈为什么会和我爸结婚呢?在我有意识以来,他们就经常吵架、打架。他们曾经真的相爱过吗?爱得死去活来那种吗?

我听过外婆说我妈不要脸,骚货,就像我妈骂我姐姐那样。我妈周琳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怀孕了。对方是个入厂的“社会仔”。那个人就是我爸,顾开远。

我爸时常抽烟,吸完烟后习惯将烟蒂按在墙壁上,用力地将它磨扁。

他一回来,我家就会很吵,并不是热热闹闹那种吵,而是我妈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吵,在将坚硬的东西扔在墙壁上发出的那种刺耳声。


我妈已经扔了挂衣服的铁杆,一遍遍将它扔下地面,撞击着砖板而发出了十分可怕的声音,直到这条挂衣杆弯曲了身子,几乎断裂。

我听见我爸吼道:“你有本事就将这部电视机砸了!”

然后下一秒,我就听见他们房间那个电视掉下来的声音,把我吓得停止了呼吸。


在门口我爸见到了我,怔了怔,然后对我说“你妈神经病”就甩门而去。我再次看我妈那边,她正在狼狈不堪地哭泣,她房间的窗户对面是一个新搬进来的年轻夫妇,听说刚结婚不久,非常恩爱。

通常现在这个点,他们会在阳台上摆桌吃饭,那一天他们煮的红烧肉香味太大,从外面飘到我们家。我的肚子,在这个点上不能饿。

我妈哭的时候,对面的女人正在笑。


那一天晚上,我妈又哭了,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大大的双眼皮像刚割完一样,但是她抽泣的声音非常难听,我知道她的嗓子哑了。她房间的东西乱七八糟,那部电视机我按了按,除了画面有些水雾,还是能够看。

这部电视机要是坏了,暂时是不会再买的。我顺便按了按放碟机,打开的是一张忘了取下来的色情DVD,我赶紧将它放回,关闭电源。



风沙玫瑰(7)

关于那件事,我还记得在第二天早上还没有到七点的时候,当时姐姐去了夏令营,我妈让我用电话机打电话给我爸,昨天晚上我已经背好了我妈教我说的话。

已经滚瓜烂熟,一字不漏了,我妈还是不放心,让我再讲一次。然后,我就拨通了我爸的电话,我开了免提:“爸!”

“心尚?……”

“是我!是我!”我看向我妈,她站在我旁边对我打眼色,我接下来要说的那句话,要用上非常紧张的语气,“爸,今早起床我发现我妈不见了!”

“什么意思?她是不是出去了?”

“不知道,手机也没有带,在家里怎么也找不到她!”

“你别着急,也许你妈有事出去了,等等就回来了吧。”电话里头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我妈又给了我一个眼色,我突然想起什么说:“爸,妈是很早就出去的!我刚才摸了一下她的床是冷的,她也许是五六点的时候走的,可是那时候天都还没有亮,她能去干嘛?”

“没事的,再等等。”

我爸说,这时候我张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眼看我爸就要挂我电话了,我妈着急地推了推我,我才想起现在应该是要哭了,于是在没有眼泪的情况下,还有我妈严肃地注视下,我表演起了哭腔,而这个哭腔像不像一回事,主要靠吸鼻子与哽噎:

“爸……昨晚……对了昨晚我妈……她突然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她不停说要我好好照顾自己……还要我用功读书,好好吃饭……说什么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就像……”我并不是故意说得那么断断续续,而是假哭的时候,因为不是真的难过,而无法顺理成章地说得很伤心,还有,抽泣真的很累,尤其喉咙抽上去的呼吸有些硌疼肺部,令我也不怎么太记得要说的话,“就像、就像我妈再也不回来一样!爸!妈她不会出事吧?”

“爸,你在哪?”

“爸,我好怕妈她会……”


“我现在就回来!”

他挂完电话后,我转头,看见我妈狡黠地笑了。

阳光下,影子出奇地庞大。

像某种欲望。

那时候还是相爱的吧?

那时候我妈,还是觉得爱情被自己拯救了吧?


风沙玫瑰(8)

突然回想这些也没有用。在街道旁,我看着我妈一脸震惊的模样,我是第一次看见她涂口红的模样,像极了风尘女子。

由不得她开口叫我名字或者说些别的,我顿时慌张害怕,像看见了不得了的事情,转身就从那跑掉。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我妈是个自尊很强的人,一方面我又觉得家里真的完蛋了,这就意味着我们连一分钱都没有。我想到要是我同学知道我妈是妓女,我就真的彻底完了。

我恨极了我妈,恨极了我的家庭,想到陈佩佩会借此拿这件事嘲笑我的嘴脸来,还有班上的那些人,我就一下子疯了,所以当我妈回来的时候,我想起曾经外婆说的那些话。

我对她短得只能裹得住私密处的裙子犯恶心,面无表情地对她说:

“婊子……”


我妈当时的表情就像被人活生生挖掉了瞳孔。就像整张脸爬满百足虫。密密麻麻的在扭曲。而我,她的女儿顾心尚一定用一种看见了廉价,不,比起廉价,更像看见平生最恶心的东西。

恶心。太恶心了。


“你说什么?”她的眼睛瞪得让我看见里面的白皮与红血丝,“顾心尚你他妈的在说什么!”

我一方面害怕,一方面又憎恨,同时却变成了口无遮拦:“我没有说错什么!你就是个婊子!……贱货!……不知羞耻!……”

我看见她气得瑟瑟发抖,那是比平常还要恐怖万分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碎尸万段。我的脚往后退了退,往自己的房间逃去,刚想锁门就被她用脚撞开了!


我妈抓起衣架往我身上打,打中我的背,她把衣架打弯了,再挥向我的胳膊。我疼得大叫。

就算我在挨打,我仍在痛苦中用尽力气,嘶哑道:“你就是贱!”

“是的,我就是贱!我们全家人都贱!我贱!你姐姐贱!”我没想到我妈会这样说,都疯了,疯了,直到我听见她诡异地笑,“……当然了,顾心尚你也不例外!”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从我脑袋闪过,我哆嗦了几下。


她将我拽到门口,我不去,她就拼命扯着我的头发,往前拉,我叫得面部扭曲,她便用手扇我,我差点被她扇昏了过去。

在门外有很多人,一些路过的男人与老人也往我们这里瞧。天色渐渐昏暗,灯光打在所有人身上,我不停大哭,仿佛哭是唯一让心脏牢固的东西。

在这些人的面前,她做出了让我难以想象的事情,她居然想去脱我的衣服!她使劲扯我的裤子!她说我的衣服是她买的!她说我是小婊子!

我感到恐慌。那时候我已经发育了,带上了小背心,我的羞耻心还比一般人要敏感。她的指甲又尖又长,扯我的裤子我用力按住,她的指甲刮疼我的皮肤,还有倒三角的地方一阵紫。我已经被她弄得露出了内裤的边边!


我咬紧牙关按住自己的衣服,就算有人砍我头也绝不松手。

等到她拗不过我抓着的衣服,她一把将我推开,不再打算脱我衣服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听说谢蔷惟在昨天就跟他家人趁假期去了北京,不知道多久回来。不过我也庆幸,我这狼狈不堪的模样,总算让谢蔷惟没有见着。

在恍惚间,我仿佛真的死了。突然痛苦中又有了慰藉。



风沙玫瑰(9)

我其实不知道我妈在风俗店的楼上干了什么,要是知道肯定十分悲哀,并不是我妈做妓女的事……而是我误会我妈了。

她根本就没有做什么,虽然她有过这样的打算,但她还是放弃了。在一个老男人要她提供特殊服务时,她拒绝了,却被那个恼羞成怒的老男人抓住头发,往脸打去。

他骂我妈臭婊子。我妈慌慌张张逃下楼去,却正好被我撞见。

这就是事情的原貌。

可我不知道这些,我只知道我妈把我拎在门外,疯了似的要扒我衣服,好在她放弃了。她冷冷地看着我躺在地上缩成一团哭起来。那一瞬间,我的心彻底凉了,在这个病态的家庭里,幸福是那么遥不可及。


这件事的第二天早上起,我就没有再见到我妈了,她仿佛失踪了一样,或者在我眼里换种更可怕的说法就是——她仿佛在人间蒸发了。

我虽然恨我妈,在心里想过无数次她要是消失了就好了,可我姐姐说得对,没有了我妈,也就是大人,我们小孩子是没办法活下去的。家里没有任何东西可煮,我也去翻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也没有找到可能会留下来的钱。什么都没有。

空荡荡的,让我瞬间就明白了“家徒四壁”这个词语有多么可怕。我实在饿得没力气了,只好回到房间睡觉,就这么不吃不喝勉强过了一天。

早上醒来我去了趟厕所,看见镜子中的自己脸都饿肿了,十分难看。一瞬间我想到自己要饿死的模样,那青紫的脸让我打了好几下冷战。我现在面临的情形十分严峻,我爸死了,我姐姐跟人跑了,我妈她丢下我不管了,而我身无分文。

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我彻底完蛋了。我不怕死,我倒是饿得难受,情急之下我竟想起了我的外公外婆们。我妈带我去过一次,路线很简单,也不是很远,我步行一个小时就到了。除了他们,我再也找不到别的救命的稻草了。

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庄,我外公外婆的房子附近种着两棵龙眼树。我一进门就闻到了里面喂猪的泔水臭味。外婆干瘦的样子越来越小,她看见我的时候咳嗽了几声。“你来这里干嘛?回你妈那里去!”

我饿得腿发软,而且我走了那么久的路,我从外婆厌烦的眼色中知道自己并不讨喜,只好朝她跪下。我告诉她我妈丢下我走了,我如今无依无靠,现在饿得慌。

可她不搭理我,她摆出不耐烦的样子,挥着手赶我走,说不认识我这个人。我想不仅除了我妈挺狠心的,她妈也不例外。我瞬间觉得自己就是个垃圾,被人倒来倒去的。一种可怕的凄凉漫上了我的心头。

可我已经饿得连人肉都馋了,干脆就是缠着她,没想到她会拿起身边的竹筐朝我身上打,她一边打一边说:“我和你爸妈早就脱离了关系!你这小杂种也是……我就知道她会落到这般田地,我当初就猜到她会不幸的!你看应验了!而你……你走开!你去别的地方死去!”

我很想哭。不是因为我饿,也不是因为我正在遭打,甚至也不是因为我妈丢下了我,而是因为外婆用一种可怕的目光在看我。她说的那些话,让我明白我的世界是孤零零的,没有人爱的。

外公来的时候立马推着我离开,不过他心软一些,临走之前给了我十块钱,“以后别再来了!”他是这样说的,然后关上门。其他的,再也没听到半句。



风沙玫瑰(10)

回到家后我的脚几乎废了,检查了一下脚趾处,发现磨出了几道血口子,碰水的时候会火辣辣地疼。十块钱我用来买了两桶泡面吃,吃饱了,就继续回到床上睡觉。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越睡头就越疼,像一点点被人撬开了脑壳,我感到恶心,眼皮又沉。我此刻最害怕的就是去想未来,去想明天。去想我花光了十块钱之后我该干嘛。脑袋疼得厉害。

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听见家里有什么声响,我心想也许是我妈回来了,连头疼也不顾了,立马就从床上起来,直奔客厅。一看那里却空荡荡的,不像有人的样子,门也关得好好的。我看见外面一片漆黑,不过才凌晨四点,那种孤独与渗人是没命的。

至于那声音,是一只不怎么闯进来的老鼠发出来的,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正在我右腿惊慌失措地打转,我想它也饿得厉害。我实在孤独到反常了,见到这只老鼠也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大叫,我一动不动的、面无表情的。反而冲它说话。

我说我们很像。

那只老鼠仿佛听懂了。点点头。


我身体难受得异常,头重脚轻,差点站不稳,脑袋越来越晕,严重到我在厕所吐起来,把那些好不容易才吃到的泡面吐个精光,把脖子上的青筋都带了出来。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红且嘴唇白,用手往额头摸——竟烫到指尖疼痛!

我赶紧量了体温,差不多高烧到40度!眼下我是没有钱,也没有可依靠的人,可我听说发烧是不能拖的,有些人就是因为这样子烧坏了脑子,或者直接死亡。

那是比挨饿还要难受的情况。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连走路都一晃一晃的,刚才吐了许多,胃空荡荡的。如今意识差不多要离我远去。

不知怎么竟走到了对面家门口,我干脆敲着道:“谢叔叔!付阿姨!在吗?……”我嘴唇肯定泛白严重。房子里没有人应我,我自言自语般说,“谢蔷惟……谢蔷惟……你在哪里?……开门啊……谢蔷惟,我好难受!救救我……谢蔷惟我好害怕……”


外面漆黑一片。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几乎什么都没有。我的声音安静了下来,可能心跳也快要安静下来。我坐在谢蔷惟家的门口,头靠在那里闭上了眼睛。可能很冷。因为我当时一直在瑟瑟发抖。

再也没有力气呼叫谁了。

如果就这样结束了,我好想在最后一次听见谢蔷惟应我,顾姐姐,顾姐姐……我来了……

那么我会说,谢蔷惟你终于来了……不过这一次你迟到了,我感到十分的冷……但已经没关系了。因为我可以对你说再见了。再见,谢蔷惟……再见……

再见,顾心尚。



风沙玫瑰(11)

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我清楚的知道,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西蒙娜·德·波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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