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兰羽低调地溜出田庄。
此时恰是冬至。大雪满目,天地如着缟素。
他踏雪来到当初那座破庙附近。从破庙往外几步,是一条寒江。江畔有一离亭,亭檐积满白雪。不远处是一座小酒肆。
兰羽隐隐觉得这里的景色很熟悉,好像曾梦过上千次、上万次似的。
冰天雪地中,兰羽一袭黑衣,身负飞星剑,近乎虔诚地登上酒楼。他靠窗坐下,朝手心哈一口白气,几乎瞬间便冻结成冰碴。饶是体魄强健如他,也不得不屈服于数九寒冬的威力,要了一盏温酒慢慢啜着。
剑气仍在,而山河迟暮,英雄白头。
兰羽抿一口酒,望着冰封的江面想起了谢宣。想他或许,也曾在这萧萧江旁向隅而泣。而人间凉薄喧闹,无人听见、也无人听懂他的哭声。
为何没能同时而生呢?兰羽不知第几次怔怔地想。
那样的话,你至少还可以……哭给我听。
微斯人,吾谁与归?
流年遥相隔,阴阳两茫茫。而今,他终于听见了他。只有他听见了他,也只有他听懂了他。
不过,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苻汩走遍大江南北,遍寻兰羽未果,心中正苦恼。
结果这几日有路人跃跃欲试来报,说看见兰羽大摇大摆地出来晃悠。
“就在郊外江旁,大半天了什么也没干,光是坐在酒楼里发呆喝酒。”路人夸张地比划着,把对“重金”的渴求写在脸上。
苻汩看着那人要闪出光来的双眼,皱了皱眉,将信将疑,“你确定没看错?”
对方神情笃定,“错不了的,和画像上人神似。再说那人一看就气质非凡,必是王侯将相,肯定错不了!”
……要不是看起来不好惹,我们哥几个就把他打晕绑过来了。
这句话被他咽在肚子里,没好意思说。
苻汩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抱着一丝希望打算走一趟瞧瞧。又怕打草惊蛇,于是打扮得即为简朴,着一身粗麻素衫,戴一个不起眼的斗笠,一行人便装出行,混迹于市民之中。
江边积雪渐深。苻汩文臣出身,到底身娇体弱、扛不住冻,又在长衫外披了件浅青色斗篷。漫天素白中,如玉人一般。
苻汩遥遥望去,见一个黑衣男子在楼上饮酒,身材颀长,劲瘦如满弓。
虽未近前,苻汩心中已经笃定了七八分。——想必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如那见财邀功者所言,“气质非凡”;此外,苻汩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此人,很熟悉,熟悉到……不可能认错的地步。
一阵江风吹来,苻汩打了个寒噤。他哆哆嗦嗦,坚决挥退了几个防身侍卫,只身前往,以示诚意。
苻汩走上楼去,向望着窗外出神的黑衣男子一揖,“兰将军。”
黑衣男子好似见着老朋友一般,站起身来,笑盈盈回揖,“鄙人见过苻丞相。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苻汩打量对方。对方身材高大,眉目俊朗。谈吐沉着,隐隐有王者之相。
两人相对坐下,苻汩恭恭敬敬接话,“兰将军多礼了。想必将军已了解鄙人来意。”
见兰羽不语,苻汩继续道,“听闻将军深居简出,然而皇上实在求贤心切,故而出此下策。多有唐突,万望将军见谅。”
兰羽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心中暗笑,求贤心切到了重金悬赏的地步,还真是诚意逼人啊。他嘴角扬起,手持杯盏轻轻摇晃,幽黑无底的眼让人摸不清深浅。
苻汩从他轻晃杯盏的动作中,感到莫名的压力。那执盏的手,十指奇长,苍劲得似乎随时能把自己抡成肉泥。苻汩一边叹他廉颇未老,一边估摸着,自己带来的那几个饭桶,说不定……只够让对方活动活动筋骨。
数九寒冬里,苻大丞相额角渗出一滴汗来。
半晌,只听兰羽语气平淡至极地开口:“丞相这声将军,缪称啦。”
苻汩望向他。兰羽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神色几乎是黯淡的,方才横生的那股杀气似乎瞬间便悉数敛尽。
兰羽侧脸望向窗外。茫茫雪原反射出刺骨日光,将他的眼瞳和面颊映得苍白:“……兰某浪迹江湖多年,早是一无名散人。”
苻汩:“将军谦虚了。将军文韬武略,归野多年而风采如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朝……”
兰羽笑着挥挥手,打断他,“苻丞相太会说话了,我这张老脸可快要挂不住啦。”说着举起杯盏,朗声道,“来!”
苻汩抬头,见他顶着一张俊美的“老脸”,眼中熠熠闪光,风流意气堪比少年郎。苻汩一瞬有些失神,若有所思地和他碰了杯。二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杯热酒下肚,兰羽哑声道,“其实,兰某见苻丞相,总觉一见如故。”
苻汩嘴角微弯,温声回答,“不瞒将军,苻某亦有此感。”
兰羽哈哈大笑,“是吗?那兰某与丞相大人,可真是心有灵犀啊!幸甚幸甚。”
闲聊几句,苻汩发现自己和这位将军竟有几分投缘。只是,他背负要事而来。投不投缘的,在家国大事前难抵一粟。
苻汩定了定神,放下酒杯,正待开口。
兰羽却先发制人,状似漫不经心道,“人生难得一故人。既然你我倾盖如故,若丞相不嫌弃……可否陪兰某移步江畔,一赏雪景?”
苻汩叫他堵了话头,不便拒绝。只好客客气气地答应,随他下楼,不远不近缀在他身后。天寒地冻,兰羽仍是一身黑色单衣,皑皑白雪中凛然如松。
苻汩一边走,一边脑中百转千回,琢磨兰羽意图。
是允是拒?若是允,早该或痛快或婉转地答应;若是拒,凭他高强武艺,自己定不会到现在还全须全尾、毫发无损……这样摇摆不定地钓着,是何意图?
聪明如苻丞相,平生罕见地猜不透他人心中所想。
其实,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对方根本没有意图。
比如兰羽,他此刻,只是想和他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而已……在最后一场雪落完之前。
江南地界已经好些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积雪越来越深,几乎要没到膝盖。
苻汩艰难地行走,深一脚浅一脚,时刻提防着在冰天雪地里摔个大马趴。
在这样的环境中,兰羽竟健步如飞,很快便把苻汩远远甩在身后。大半天才想起来回头看一眼,见到苻汩蹒跚而行的惨状,兰羽拂去面容上雪粒,露出一丝忍俊不禁的促狭神色。
苻汩迈着两条不中用的细腿,感叹造物不公。走了没几步,双脚和小腿就冻得失去了知觉。苻汩一声叹息,正待放弃这无谓的追赶,却见那只蹦远了的猴子重又出现在面前。
然后,一只手朝自己伸了出来。
“恕兰某僭越。实在是见丞相大人……稍有困难,故而前来帮助。若丞相不嫌弃……”兰羽话说得客客气气,却掩不住面上的嬉皮笑脸。
苻汩顿觉尴尬,道了声谢,认命地接受他的“帮助”。他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迟疑片刻,然后握住面前的手。
对方的手比自己的稍大一点,带着厚厚的茧,摩挲起来有些疼。然而这双手冰天雪地中竟带着几分火气,焐着自己寒冰般的手。暖意终究盖过了那一丝疼痛。
酒肆到离亭,短短百米,苻汩觉得走了很久。
又似乎短暂至极。兰羽松手的一刻,他惊觉恍如隔世。
手心的一点温度很快被刁钻的凛风卷了个干净,苻汩不自觉地握紧了拳,不知道想抓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