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原因,来到久违的火车站,突然就难受起来。
我在回忆,上一次送老头来火车站坐车返乡,是什么时候?口罩前?口罩后?为什么他一个人回去?又是为什么突然要返乡?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隐约中,只能记得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衣,下摆并没有放进裤腰里,松散的摇摆在瘦瘦的大腿旁边,穿的好像是一条浅灰色的裤子,至于鞋子,或者是我忘记了,也或者是我根本就没留意。
我也能记得,送他来的路上,并没有太多的交流。到了车站的门口,似乎他也没有太多行李。距离开车还有一阵,出于对老头的礼貌,我应该是也没着急催他进站,也没有着急转身离开,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给他发了一根烟,随后,我自己也点了一根。
他有没有带水杯,或者是水杯没有拿在手里?我只是能清楚的记得,我担心他口渴,也或者为了避免相视无言的尴尬,我去车站的便利店,买了一罐百事可乐递给他。确定无误是百事可乐,因为是蓝色的。但是,他打开喝了吗?还是习惯性的客套:“唉,浪费这个钱干嘛?我也不渴。”我不记得了,总之,是买了那么一罐百事可乐。如同对待朋友,而不是对待父亲。
因为我一直没有谅解过,这个在我成长经历中,几乎从未承担过责任,无甚助力,却总是不断给我制造麻烦,不断引发骚乱的男人。所以,很多时候,我会用“老头”这个词汇称呼他,似乎想在言语中,淡化这层事实上,无法改变以及无法回避的血缘关系。
这算父子交恶?还是同性竞争?再或者是心生怨由?我不想去想明白,也不敢去想明白。因为只要一开始试图思索这个问题,我就会突然发现: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去到另外一边了。
所以当那年得知他突然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岭南,正在以100公里的时速,开车前往当天的培训地点。高速上的车辆,幸好不多,因为我的眼泪没由来的就瞬间模糊了视线。肯定是没由来,因为我一直觉得,对待这样一个对待我的人,就算他真的没了,我也应该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不是悲痛欲绝。结果,原来,不是这样的。我依然会在那辆继续飞驰的车里,坐在驾驶室里,勉力持握着方向盘,哭的全身抖的像个筛子。
我也不知道哭什么,哭自己没能尽孝,没能陪在身边?还是哭自己这么多年带着敌意和仇视,报复性的疏远他?再或者哭,从此,我就是个没爹的孩子了?不想去想明白,也不敢去想明白。因为只要一开始试图思索这个问题,我就会突然发现: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去到另外一边了。
所以我今天路过这个曾经和他告别过的火车站,我突然就难受起来。因为竟然想不起,火车站广场上的一瞥,是不是和老头的最后一面。我绞尽脑汁的想,我九牛二虎的想,我想拼凑出我脑海里关于他的记忆,却徒劳的只能认输:我已然想不起,我到底在何时?何地?怎样的场景下,见过他最后一面。那个从未预料到的最后一面里,我和他说了什么?说了“老头再见”吗?在那个他应该也从未预料到的最后一面里,他和我说了什么?说了“注意自己的身体”吗?
我们都以为未来会在我们的掌控下,平和的踱着四方步,缓步走来,平稳从容的,给我们留下足够充足甚至是有些冗长时间,能让我们充分的表述,完整的告别,感怀于其中一方时日无多,然后相互原谅,彼此不留遗憾的,相视一笑,各自安好,从此再无相怨,也无相欠,就那么自然而然的阴阳相隔。
可惜,未来没有按照我的剧本走,我也不知道,那个现实的未来,在不在他的剧本里,总之,当他在故乡的弥留之际,他的儿子,还无知无觉的,开着车,在自己生活的轨道里,一路狂奔,这条轨道,和他毫不相干,因为,他的儿子,不想与他有关。
于是,我失去了那么一个机会,一个当面说抱歉说再见说永别说安心的机会,然后收获了一个一辈子也没机会抱歉再见永别安心的事实。
所以,来到久违的火车站,突然就难受起来。因为我竟然,想不起来,我到底在何时?何地?怎样的场景下,见过我爸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