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兰被重重地扔向水池旁的地面,她本能地双手护住头,肩膀生生撞在水池下方潮湿的水泥墙上,枯瘦如柴的肩膀好像“咔”了一声,殷红立现!又惯性反弹回来,滚倒在地,发出啊啊啊的惨叫和哭泣。扔她的人跨出两步,顺势一脚踢在她裸露的小腿骨上,发灰的白大褂下摆别扭地扯动着,阿兰再一次发出痛苦之声,伸手抱住右腿,在地上缩成一团。打她的人一口啐掉嘴上的半截中华,跨到阿兰身后,抬起脚,像狗刨土似的用脚后跟向阿兰猛砸。施虐者打得很卖力,汗水湿透T恤,浸到早已汗迹斑斑的白大褂上,他全身绷紧扯动,嘴里污言秽语,其中一句是——
瘾君子!
阿兰的惨叫声慢慢低下来,变成无助的低泣,施虐者停止了踢打,弯下腰一把抓起阿兰的头发——涨红的脸上满是鼻涕眼泪,他厌恶地使劲一放,站起身拧开水龙头,拿起水槽里的青花瓷碗一接,水花四溅。又横跨一步,骑在阿兰背上,抓起她的头发,让她半张着嘴,把水倒下去,过急的水流呛得阿兰口鼻发涩,咳咳的喷出辛甜的血来。
施虐者终于满意了,开门走出水房,一边弹着身上的血水,一边朝门外等候的两个管理员说“治好了,带她回去睡觉吧!”
2.
阿兰呜咽着躺在戒毒所锈成了黑铁的床上,枕头已经湿透,其他床上的人没一个理她,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有,不是这个被打,就是那个,今天只不过又轮到她了而已。
仓房的天窗小孔里隐隐透下月光,打在蒙着蜘蛛网的青苔墙上,那本该是希望啊,怎么变成了另一种绝望呢?
阿兰后悔了,这一个多月的每一天里,她都在后悔,后悔当初听信了母亲和姐姐的哀求,轻信了她们的眼泪。她又想到那个登高俯视的午间,那天的天那么蓝,云那么白,广州的楼房高桥那么可爱,她想象着电视里那些能从高楼里跳下的人的样子,觉得他们是幸福的,起码他们之前活得体面,连死,都可以选个气派的好地方,而她,在一座高楼前徘徊,又在另一座高楼前徘徊,把枯瘦的手指藏进衣袖,再藏进衣袖,还是觉得周围的人在看她,保安在看她。于是她决定到山上去,白云山那么多人,没谁会注意自己。她把紫色的大草帽沿拉得很低,没有心情看路边的风景,走在通往最高峰的水泥路上。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死,虽然她正在有计划地想找个够高的地方跳下去,也许,她找高处的目的还为了好好看看这个曾让她有过梦想的家乡。
她像其他游客一样靠在摩星岭的护栏上俯瞰着薄雾萦绕下的广州,想到自己的小时候,想到母亲的忙碌,姐姐的疼爱,她笑了笑,弯起的眼睛把泪水挤落下来。她又想起了高中,想起那时候悄悄喜欢的男生,也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触毒品。
高中时的她莫名其妙的开始遭受众人排挤,男生女生都不喜欢她,可是,当她悄悄开始喜欢那个篮球打得很好的男生时,她暗下决心要融入大家——她努力学习,让自己变得被需要;她贡献作业给别人抄,甚至帮别人写作业,让自己变得有用。
她弱弱的跟经常无偿享受她的付出的小莉和小红说,她们去玩的时候,可不可以带上她。一开始她们不愿意,嫌她胆小又木讷,可是,一天中午,她们还是叫上了她,让她在墙的另一边守着,有人来就叫她们,但是不准过去,然后四五个男生女生嬉笑着从她面前走过。可惜没有那个悄悄喜欢的男生,那时她心里多少觉得可惜,自己好不容易有了点用,却与他无关。
可是,后来知道他们在墙后干什么之后,她又庆幸自己的暗恋对象不在那里。
是的,她知道吸毒是不好的事,可要回忆自己是怎么开始第一口的,她已想不起来,她今年26岁,毒瘾近十年,连那些偷窃挨打的经历都多到回忆起来模糊不清,哪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呢?
她悄悄的流泪还是惹来身边游客的频频回头,她赶紧离开护栏,换到另一边。电话突然响起,阿兰吓了一跳,留下纸条出门的时候,不是记得把手机放桌上了吗,怎么又被揣在身上了,她赶紧从包里掏出手机,是姐姐打来的,她们肯定看到了她的诀别信,她再一次泪流满面,努力的克制使她喉头发紧,胸口憋闷。她按了静音键,匆匆朝台阶下跑去,她需要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电话停了又打进来,然后是短信,紧接着又是电话……她终于接了电话,听到那头歇斯底里哭喊。
天将黑时她回到了家,推开院门,看到小屋里母亲依偎在姐姐怀里,已经哭不动了。她们几乎同时看向跨进门槛的她,同时向她猛扑过来,母亲那么瘦,抱着她,两具同样枯瘦的身躯相互咯得生疼。姐姐抱着她俩。
后来,戒毒所的车来了。
姐姐说,她还年轻,年轻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试错,以前的事不管怎样,都过去了,只要她肯好,肯改过,一切都还来得及。她点头,她说,她也想做个有用的人,一直都想。
那天,她走到车门口,回头跟母亲和姐姐说,她会好的,因为她还要回来养她们。这次,绝不撒谎!
3.
第二天,有人走到阿兰床头,她正睡得昏沉。
死了?管理员把食指伸到她鼻子下试探,冷笑一声:“有病!贱骨头哪那么容易死!”然后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还是不醒,另一个人说,算了,让她睡吧,等醒了再说。
下午,赶在晚饭前,阿兰醒来,头疼欲裂,全身疼痛,像前几次一样。
会好的,会好的?她刚安慰自己,马上又反问,对于经常一次还没好透又接着遭受的下一次殴打,她突然有点不敢相信能好。
一个管理员听到了她的呻吟,走进来,突然关切地问她怎么样。阿兰有些错愕,是换管理员了?还是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极力想正过身来说看清楚对面的人,一动,却痛得倒抽冷气。
MD!打这么狠!他想伸手拍拍她,但手在半空停住,只做了个让她别动的姿势,不知是嫌弃,还是怕碰疼了她。
他立起身走出门去,过了好久,手里端着个塑料盒回来,身边多了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阿兰本能地后缩想逃,却痛得动惮不得。
白大褂俯下身来看她,四方形的脸上藏不住的乖戾凶恶。阿兰全身抖得像筛糠,脸色惨白,结痂的嘴唇哆哆嗦嗦,喉头不自觉地下咽着清苦的唾液,眼白充血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白大褂接过管理员手里的塑料盒,阿兰紧张地往盒里看去,是小半盒米饭,上面放着几片青菜、豆腐和肉。这么好的饭?阿兰的在下沉。
白大褂左手托着饭盒,右手拿起塑料勺,舀了一勺白米饭朝阿兰嘴边递去。
阿兰艰难地咽着口水,泪花在发红的眼里闪了两下,滚落在肮脏的枕头上。她还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她才26岁,还有未来,母亲和姐姐说,她们还需要她……
饭勺碰到她干燥的嘴唇,轻轻一挤,碰到牙齿。她大睁着眼,眼里写满了哀求,让白大褂放她一马。
张开嘴!白大褂低声坚定地命令。阿兰一哆嗦,牙齿开启,一整勺白米饭倒了进去。
吃下去!
阿兰痛苦地闭上眼睛,哽着脖子,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站在一旁的管理员有点看不下去,刚想说点什么,门口突然传来人声,管理员和白大褂同时朝门口看去,进来正说着话的一对男女,四十多岁,或者更年轻。
男人好像正讲说着他们这里的管理制度,女人笑容可掬地听着,可一看到这边的状态,笑容立马就收了,加快两步走过来,身后的男人也快步跟过来。阿兰再次睁开眼,这个男人她认识,刚来那天电视台采访,他作为所长,和她亲切合过影,鼓励她好好戒毒,早日重返家庭,重返社会。
赶过来的女人大嚷大叫地开始谩骂,除了“魔鬼”还有很多难听的话,还扬言要去告他们。几个男人只是听着,等她骂完,所长才说,阿兰昨晚毒瘾又发了,医生阻止她时稍微过激了点,但她很快就会好,今天还专门准备了好饭菜来给她,让她好得快一点。说完他俯下身来安慰阿兰,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早点恢复,早点回家,最后还称赞她这段时间的进步很大……
不是要杀死她?阿兰再次泪流满面。
4.
几天的休养让阿兰越来越好奇起来,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所长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那天她以为他们要杀死自己,可结果却是突然莫名其妙地受到优待,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事!真的是那个女人告了他们?可他们为什么怕她呢?
再休息了几天,他们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是好转后的样子,她便真觉得是因为被告了,所以戒毒所开始整顿。尽管还是有疑惑,但也宽慰自己不该多想,一切开始好起来,她戒毒的决心也越来越坚定。有时候躺在床上,她会不自觉地想象以后怎样工作,想象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想象美好的爱情,然后开心微笑。
所长说过,让她赶紧恢复,然后好回家。
一个月后,这天真的来了。
晚饭后管理员过来通知她和另一个家在广州的女生,因为她们的良好表现,放她们两天中秋,回家跟家人共度,两天后回来。她们高兴坏了,两人抱在一起跳啊笑啊,匆匆换了衣服就跟着出来,门外是一辆面包车,没有亲人来接,他们说,因为今天他们刚好进城,所长让他们顺便把她俩送回家,也给他们的家人一点惊喜。
她们对司机和护送的两人万分感谢。
戒毒所在郊外,进城的路有点长,拐了一弯又一弯,渐渐的街灯四起,她们也有了困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前排护送中的一人轻轻喊了一声“阿兰”,没有回应。又叫另一个,也没有回应,他淫笑着起身准备向后,被另一个一把拉住,咒骂一句,就只好坐回去。司机在后视镜里瞟了一眼,讥笑他居然对一把骨头感兴趣!
然后是三人一路淫邪龌龊的谈笑。
5.
阿兰又被重重地扔了下来,不同的是,这次不是水房,而是一间大房,她狠狠撞在印迹斑斑的床下。扔她的人连迈两步过来,一把揪起她的头发,精致的烟熏妆容已被泪水和扭曲的恐惧尽毁,嘴角的淤块里还有新淌的猩红,男人一个耳光扇过去,涂满脂粉的左脸立马冒出四条红杠。倚在门边抱手看着的女人赶紧拿下嘴里的烟喊:别打脸,打坏了怎么接客!
男人一把把阿兰扔到床上,朝地上啐了一口,骂得异常难听,又反问门边的女人:她都敢报警,你还想她好好给你接客?
女人举着手机,漫不经心似的说:她还没来得及,只是给家里打了,不过,她家不会相信的,一个惯从家里偷钱的瘾君子,还是从戒毒所逃出来的人,如果她告诉你,戒毒所把她卖来做了婊子,你会相信吗?再说,我刚才还给那个号码发了条要钱的短信,哈哈哈哈。
6.
阿兰软塌塌地仰躺在床上,茫然看着爬满水纹的天花板,眼泪已经流干,心也被掏空了。电话通的那一刻,她听到姐姐歇斯底里的怒吼,她说了遭遇,可是,对啊,她们怎么还会相信她!
还有希望吗?她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现在让她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
输了!真的彻底输了,她这一生就是一场可怜可鄙的悲剧。她茫然地想,想让自己流点泪,但是试了几次,还是哭不出来,心口阵痛。她想起谁说过的一句话:输得起的人,永远都是赢家。
那她还有赢得机会吗?还有希望吗?她当时在失望中胡乱拨通了央视记者的电话,删的时候只删了他们的,家里的还没来得及,那,能算她的希望吗?
一元小说训练营21天写作计划第五次作业——叶人儿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