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楚,荆也,落叶小灌木。康熙字典:楚,木名,出历山。历山位于山西省南部垣曲、翼城、阳城、沁水四县交界处。域,坟茔。角枕、锦衾,敛死者所用之枕、被。
“葛生蒙楚(棘),蔹蔓于野(域)”,葛藤遮盖了丛生荆棘,蔹藤蔓延在荒郊坟茔。“予美亡此,谁与?独处(息)!”我的好(爱)人,死葬这里,谁和他一起?只有自己独处孤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枕着华丽的角枕,盖着绚丽的绸被。“谁与?独旦!”谁和他在一起?只有自己独自待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暑夏日长,冬夜漫漫;百年之后,我来这里与你同穴共圹。
《毛诗序》:“《葛生》,刺晋献公也。好攻战,则国人多丧矣。”朱熹《诗集传》说:“妇人以其夫久从征役而不归,故言葛生而蒙于楚,蔹生而蔓于野,各有所依托,而予之所美者独不在是,则谁与而独处于此乎。”
这无疑是一首悼亡诗,“亡此”、“于域”、“角枕”、“锦衾”均揭示出亡故的信息。朱熹所谓征夫不归,姑存一家之言。明何楷《诗经世本古义》:“此死者之妇悼亡之诗。”朱守亮《诗经评释》认为此诗“不仅知为悼亡之祖,亦悼亡诗之绝唱也”。
谁与?独处!谁与?独息!谁与?独旦!——应该是两言还是四言?一般认为是两言,但念着不顺,似乎只是为了方便训诂。
谁与独处?谁与独息?谁与独旦?——我认为应该四言,节奏合拍,也一样训诂通顺。与,类也,有谁同我一样独处孤息?与,参与,有谁陪我独处孤息?都行。诗无达诂,谁曰不可。
对于“谁与?”,一般理解为“谁与(他,指亡人)?”,我则认为应理解为“谁与(我)?”。寡居妇人,必有许多难处,而每遇难处,必定想起已故的丈夫。思念之时,只能来到丈夫坟前倾诉心酸,她首先感慨的是现实中自己的处境。同一地方的人,心理、思维有一定的相通性。至今本地的丧夫之妇,均有共同的心理,认为丈夫撇下家小自己享清净了,许多难处抛给未亡人承担。现实中,丧夫之妇不会从丈夫的角度去考虑亡人的孤独,只会从自己的角度诉说自己的孤独。由此,我提出“谁与(我)独处?”的观点。人情先近而后远,自己的孤独尚且无法排遣,何得顾及他人?生者的无助尚且无法排解,何得顾及死者?
锦衾,锦是多色的丝织物,衾是入殓时盖遗体的被子。我们的先祖很早就掌握植桑养蚕、缫丝织造技艺。1926年10月15日,我国第一代田野考古学家、哈佛大学博士李济先生在夏县西阴村遗址发现了半个蚕茧,后把它带到华盛顿去检测,证明是家蚕的老祖先,距今有5600年—6000年,而后世传说的嫘祖养蚕也正是在夏县这里。这半个蚕茧被认为是中国茧丝绸史上最为重要的实物证据,证明地处黄河中游的晋南是栽桑养蚕的重要发祥地,同时也是世界蚕桑的发源地。
这里需要注意一点,锦衾可以是“绸被”,但不能是“缎被”。至今本地死者入殓用绸子被而忌用缎子被,因为缎子是“断子”谐音。
悼亡诗由此诗开端,但多是男子悼念亡妻的诗,潘安的“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贺铸的“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以及纳兰容若的“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等等。
男子落单的许多凄凉,总不比女性落单,女性落单除了凄凉更多艰难。但女性诗词毕竟少,悼念亡夫的诗词自然也少。李清照的“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商景兰的“当时同调人何处,今夕伤怀泪独倾”等等,多了文人的温婉,少了真情的直白。谁与独处?谁与独息?谁与独旦?——脱口而出的自问中,是强烈的孤独感!百岁之后,归於其居!百岁之后,归於其室!——自然而然的自誓中,是至死不渝的依从性!
大约在五六千年前我国进入父系社会,父系社会决定了女子的依从地位,从父、从夫、从子。失去依从的那种孤立无助、诉于亡人的哀泣,是女性历史性的悲痛。湘妃之斑斑竹泪,杞妇之哭崩杞城,孟姜之哭倒长城,以至孔子过泰山见有妇人哭于墓者,是女性历史的哭声。随着近代世界妇女解放运动的开展,经过百余年的社会变革,当今女性独立、自主、自信,在国家、社会、家庭建设中已经是真正的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