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场喧哗的候机厅里，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只手夹着机票，一只手翻看着朋友圈。

刚刚早上四点多，北京的机场已然热闹起来，有拖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赶飞机的，有暴躁地抱着哇哇哭的小孩的，也有一些老外说着听不懂的语言，凭着出挑的身高或者深邃的长相获得一些旅客的回头的。

相比于这些人，这个角落里的女子简直是十分不引人注目。没有贬义，但是她的普通是那种全方位无死角的普通，无论是脸、身材还是气质都可以用清汤寡水、平平无奇来形容。皮肤不黑也不白，眼睛不大也不小，没有什么硬伤，但也没有什么让人惊艳的，这些普通的五官放到一起，最终组合成了一张普通的、毫无记忆点的脸。只看她一眼，就似乎能知道这个人普通的成长经历，以及一眼望到头的普通人生。

无功无过，但是乏味至极。

宋舟把朋友圈内容刷到底部，给一些认识或者不太熟的人例行地点了赞，然后按灭了手机，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她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她已经修满了所需的所有学分，也挤破头地考取了家乡小县城事业单位的一个边缘岗位，算是一个铁饭碗到手，这趟出行是她上班前难得的一个毕业旅行，但是她现在心情并没有很好。随着这学期的开始，大家朋友圈里的内容逐渐丰富起来，身边的人似乎每天都有很多新的事情要尝试，但是她却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夹缝中的人，既无法融入青春洋溢的校园生活，还尚未被社会生活所接受，每一天都像白开水一样平淡地流过去，什么也没做，但是也没有很轻松。她回想这四年，似乎天天如此，大学的日子就这样悄然地走向尾声。

机场的广播响起：“由北京飞往西宁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MU5303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由10号登机口登机。祝您旅途愉快。谢谢！”

宋舟把头脑中的各种念头压下去，背起背包走向登机口。

西宁的机场建在群山环抱之中，宋舟深吸一口气，一缕高原冷硬的风带着雪和沙的味道涌入她的鼻腔，带来轻微的刺痛感。环视四周，四面都是连绵苍凉的群山，高耸的山体上布满了棕红色和褐色的皱纹，有些山顶上还存留着经年的积雪，犹如一群老者，沉默地俯视着她。她突然感受到一种古老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共振，整个人似乎被几亿年的时光流经了一遍，身体里的血液沙沙作响，血管的脉络与山体的纹路相融合，那是未经涉足和改造的自然带给人类的冲击和震撼，告诉她，你从这里而来，又将回归这里。

手机震动，一条显示着AAA青甘向导王大海的语音通话打断了她的臆想。对方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告诉她自己已经到外面的停车场了。宋舟对他详细描述了一下自己一身的装扮，加快脚步去和向导会合。

那个年轻男人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并没有把这个人和王大海这个名字联系起来。在她的想象中，使用沙漠骆驼作为头像、朋友圈里只有报团广告的人应该是个满脸沧桑市侩，带着遮阳帽的中年大叔。她还在东张西望，在中年人堆中找可能的王大海，一个小麦色的手突然伸到了她的面前，一个年轻的男人笑着和她打招呼：“你好，是宋舟吧！我是王大海。”

他看起来很年轻，似乎也就20岁出头，留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小麦色的圆脸上带着一丝高原红，笑起来牙特别白，增加了几分爽朗的气质。他的眼睛很大，但是并不是那种偏欧美的深邃，反而有一种不谙世事的清澈感。在西宁海拔3000多米的地方，温度并不高，宋舟穿了一身秋衣秋裤都觉得有点凉，而他却只穿了短袖短裤，看起来完全不冷。看着这个人弯腰把她的行李搬上后备箱，宋舟有一种自己跟着一个大学生出游的感觉。

“我能猜到你想问什么问题。”宋舟在车上第四次欲言又止看向他的时候，王大海终于忍不住笑着戳穿了她。

宋舟被看破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笑着说：“你看起来好年轻，不说的话我以为是个大学生呢。”

“看起来不够权威是吧，这种长相要是在医院就是患者不信任的长相”，王大海调皮地开了个玩笑，“不过我就是长得娃娃脸，其实我都30了。”

！宋舟作为一个22岁的女生轻轻地碎了，自己看起来感觉比他还老。

“不过，一个女生来西北玩的还真的很少，我带过的团大部分都是结伴来玩的。你一个人来这里真的胆子很大。虽然这里还是挺安全的，但是外地人刻板印象中不都是无人区和野生动物吗？”王大海问道。

“我本来计划和朋友一起，但是她生病了没来成。这是我的毕业旅行，以后工作了可能不太容易出来玩这么长时间了。”宋舟有点怅然若失，“我还挺羡慕你的，你的工作就是在各地带人玩。”

王大海笑了笑，“每个工作也都有他的缺点。我其实也都是在反复走那么两条线路，但是在路上认识不同的人还挺有意思的。听的故事多了也就觉得，生命真的有很多不同的活法。”

宋舟在后座上点点头，不再说话了，她觉得被王大海这句话小小的击中了一下，在内心中默默把这句话记了下来。王大海也没有再去开启话题。车中的收音机刚还在播放一些无聊的访谈节目，这时候插播起周杰伦的一路向北。简直不能再应景了，宋舟在歌声中侧头去看窗外的街道、城市、远处的山，和缓慢爬过山顶的云。

明天才是旅程正式开始的日子，今天就是接团里各个游客到宾馆休息。王大海帮她把行李搬进了酒店，带她办理完手续后，叮嘱了她几句不要洗澡、防止高原反应、好好休息之类的注意事项就去接下午的客人了。宋舟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本来想着躺床上休息一下然后去吃点饭，但是可能因为早上起的太早，她在头挨到枕头的那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手机在旁边震动个不停，她打开手机，有父母的几个未接来电，她在微信上给他们发了一张刚下飞机时照的照片，表示自己已经平安落地到了宾馆。旅游群里王大海发了行程安排表和注意事项，下面大家回复了一串收到。她看了一眼后就随手将手机扔到一边。

自从醒来那一刻，她就感觉头疼的要命，太阳穴的位置一跳一跳的，牵动着眼睛和嘴里靠近内侧的牙齿一起疼。眼球发胀，有一种即将从脸上爆开的恐怖感觉，往任何地方看去都是花的，空气中仿佛凭空出现了一些类似电视雪花屏一样的东西，忽明忽暗地在眼前闪动着。她昏昏沉沉地抬起手臂，一摸额头，摸到一手汗，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浑身都湿透了。一股恶心感突然袭来，她不禁干呕了一阵，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她自从吃过早饭之后什么都没有吃，胃里当然不会有东西。

她又迷迷糊糊地躺了好久，眼睛无神地看着窗外的黑夜，白天看到的群山想必就隐藏在其中看着自己，大山的神灵见过太多生老病死，对于一名旅客的挣扎显得无动于衷。在强烈的痛苦中，她甚至觉得自己就要死在今晚了，死在这个离家乡很远的地方。

在半梦半醒中，她梦到了她的父亲，一个平凡顾家但是庸碌一生的男人，在国企中忙忙碌碌大半辈子也没混出个名堂，快退休时按资排辈升了个副科，感觉到达了人生巅峰。他对宋舟最常说的话就是：“做人要中庸，枪打出头鸟。”“好的。”宋舟每每这样回答。

在这个神智不太清明的时刻，宋舟突然觉得自己这20多年的人生似乎说了太多的“好的”。

“女孩子选理科学不明白，选文科。”“好的。”

“在大学不要竞选班干部，不要出头。”“好的。”

“毕业了要找铁饭碗，别的工作都不靠谱。”“好的。”

“快到了结婚的年纪了，处得了。”“好的。”

她的面前有一条铺好了的约定俗成的轨道，她没有被强迫去走这条路，但是却一直自然而然地随大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从未好奇过轨道外面是什么。中庸和平庸之间的界限有时候是如此模糊，以至于她甚至想不出如果自己死在这里，有什么过去是值得回忆的。又有什么未到的未来是值得遗憾的。

手机铃声响起，她迷迷糊糊地接起来，里面的声音十分遥远，带着回音跟她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对方的语气有些焦急担忧起来，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宋舟感觉自己似乎被扔进了一片海里，在浪涛中起起伏伏，身体在海中被泡软了，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动都不能动。她的意识也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在一片昏沉中，她似乎看到一个身影正在她身边忙碌着。听到一个干净的声音对她说：“来……大口吸气……”“吃药……”

她的脑子似乎坏了，只觉这是山中的神灵，带着悲悯的目光拯救自己。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身体的不适也逐渐开始消退。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她才从那种梦魇般的虚幻中挣脱出来。头顶不再是酒店带有暗金色花纹的壁纸，而是一片雪白，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医院了。天花板上的十字挂钩上正吊着一个吊瓶，里面的透明液体缓慢滴落，把时间的维度拉的很长。她转过头，王大海正躺在旁边给家属准备的简易铁架床上睡着，身旁的柜子上放着她的水杯、一个氧气瓶和一些药物。

她摸了摸裤兜，没有找到手机，估计在混乱中被落在宾馆了，因此她无法确定现在的时间。“第一天就很波折啊”，宋舟叹了口气坐起来，窗外还是一片浓稠的漆黑，寂静的夜里甚至能听得清吊瓶里液体落下的声音。

理论上来讲，宋舟觉得自己应该告诉王大海自己已经清醒恢复了。但是王大海睡得很香，呼吸声十分平稳绵长，显然是折腾得累了。宋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忍心打扰他来之不易的睡眠。她一时也失去了睡意，莫名其妙的，看着王大海熟睡的侧脸发起呆来。

除去显小的圆脸，王大海的长相还是具有一定的西北人的特点的。他的睫毛很长很密，在黑夜中能看到那两簇微微翘起的剪影。挺拔的鼻梁和流畅的面部线条相得益彰，既有一种年轻的英气，又修饰了锋利骨相带来的攻击性。他睡着的时候显得更小了，看起来和宋舟年龄差不多。

其实本来两人相差也不过八岁，不过宋舟想到自己一眼望到头的未来，却觉得自己的心中年轻的火焰已经熄灭，反而没有这位向导具有生命力。

他乡的夜总是更容易让人滋生一些情绪，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病以后更加如此。宋舟发呆般地望着那个黑色的剪影，她察觉到自己对于这个年轻的向导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赖和信任感。

早上五点多天还没有亮，一阵手机的震动突兀地响起。在手机震动第一下的时候王大海就蹙了蹙眉，有要转醒的趋势，宋舟赶忙移开眼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看着他看了好几个小时。

在手机震动第三下的时候，王大海终于坐了起来，他按灭了闹铃，随后便惊喜地笑了：“你醒啦！身体现在感觉怎么样？昨天你高反症状好严重，可把我担心坏了。”

宋舟看着王大海的大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本来就很大的双眼皮因为没有睡够的原因，又多出了好几层的褶皱。宋舟感到十分的不好意思。他昨夜估计连四个小时都没睡够，今天还要驱车400公里完成漫长一天的行程。

“现在完全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了。谢谢！对不起，才第一天就给你添麻烦了。”宋舟低着头，心中滋生了一股对于自己的谴责之情。像自己这样长相普通又总需要麻烦别人的人，肯定很容易让人心生厌恶吧。自己的这段乏善可陈的人生，这个无聊透顶的性格，就算生命留在大西北也不会有什么人在意吧。

“唉呀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是你们的导游，照顾你们本身就是我该做的。何况到高海拔地区玩，就会存在高原反应的情况，都是正常现象，别自责！身体没事就行。”王大海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笑着对她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更加年轻了。

宋舟突然感觉心里一阵暖流涌过，心跳不知为何变快了些，这是她这些年中未体会过的情感，她有些不知所措，对王大海勉强勾了勾嘴角，没有搭他的话。

王大海从铁架床上站起来，认真地看着宋舟，问她：“昨天严格来讲行程还没有开始，从今天开始就要走各个景点了，后面也有海拔更高的地方。你还要继续跟团吗？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不要勉强，可以退的，费用也大部分可以退还。”

宋舟看着王大海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昨夜的经历实在是过于令人恐惧了，那种濒死感有生之年不想再体验一次，或许现在退团会是明智之举。如果父母在这里，一定会让自己回去，在他们看来，只有保险是最重要的。但是，出于一种很微妙又难以解释的情感，宋舟在内心里并不想结束这段旅程。王大海那双纯净漂亮的眼睛不知为何总在她的脑海中出现，扰乱她做出最正确的决策。

“我身体没问题了，我要继续。”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她的嘴说出了这样的回答。

那双湖水一般的眼睛里染上了一丝担忧：“你确定吗？不要勉强自己。”

“我确定。我要继续。”

宋舟所在的这个小型旅行团加上她一共有八名旅客，其中只有她自己是一个人。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一家三口、两名年轻女生和两个广东大叔，结伴同行的人自然是要坐到一起的。等宋舟上车的时候，这个九座商务车已经只剩下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置是空的了。

宋舟爬上座位用力关上门，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正在往后备箱里搬行李的王大海，心情隐隐蔓延出一点小小的愉悦。

到了青海湖，王大海给大家买了门票，约定好一个半小时后景区门口见面。宋舟因为前一天高原反应，决定先不进景区逛，留在车里休息。在目送着其他人离开后，两人一起回到了车旁边。

王大海打开车门，用眼神示意宋舟上车，自己则斜倚在车头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高原有些刺骨的风猎猎吹过，他头顶上的鸡窝头桀骜不驯地迎着风舞着。他吐出一口烟，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发了会儿呆，面部表情隐藏在氤氲的烟雾后面，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王大海突然转过头问宋舟：“你怎么不进车里？”

或许是由于发呆放空的原因，王大海标志性的笑容没有来得及切换出来，整个人没有什么表情，黑沉沉的眼眸向下望着宋舟，周身隐隐透露出一种压迫感。他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表情，很快又微笑起来，左脸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青海湖海拔更高了，湖边又风大，你身体刚恢复，还是回车里休息一会儿比较好，别又难受了。”

好官方的笑容，好难看。宋舟敏锐地感觉到王大海笑容背后的不耐烦，这只是一份需要笑容的工作而已。自己又给他添了很多麻烦，出于工作和礼貌需要应付，真是怪累的。她的心情又一次莫名其妙地低落下去。好奇怪，明明自己平时是一个情绪波动很小的人，昨晚的高原反应似乎让她心墙的某一部分坍塌了下去，变得感性脆弱了很多。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回到温暖的车里。可能是因为看到王大海一个人站在外面，有点想要和他一起吹吹西北的风。

果然还是给人添麻烦了啊。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应对这种客套的交流，只好低着头准备用上车来逃避。

王大海看着面前僵硬无措的女生，突然感觉到一种垂头丧气的可爱。宋舟的这个年纪，就算她自己认为情绪控制得很好，但是在每天与人打交道的王大海眼里，她的每一个细微的情绪变化却无处遁形。

“哎，宋舟！”

宋舟回过头，被王大海在阳光下明亮的眼睛晃了一下，那双眼睛里此刻正盛着真实的笑意：“没看到青海湖这么伤心吗？景区外其实也有视野很好的地方，要不要去看？”

”嗯！“没有一秒钟犹豫，宋舟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在剧烈点头产生的眩晕感之中，她的心情立刻从阴切换成了比今天更加明媚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