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此小生出生在浮槎山腰,姓崔,名恒。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只剩他和祖母形影相吊、相依为命。在他们家门前,有一处小园,他便在这块不大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穿用度虽不缺,但也不富裕。多亏他祖母教导有方,崔恒自小心中无甚沟壑,便听天由命地苦中作乐,悠然自得。
这隽秀的山,清澈的河嫩绿的娇羞草地,早已把他熏陶成为一个灵动秀气的孩子。小园前边种着一棵大柳树,他时常喜欢蹲在它的阴凉下,观察着河里的一切事物。游鱼嬉戏,皆若空有无所依。
这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他喜欢这样发呆,喜欢神思从这条河顺流而下,到尽头的海里去。浪涛声,碧蓝色,那一块广阔无垠的绸布。又抬头,搭乘着天梯,扶摇直上九万里,穿过云层,去看看上边有没有神仙。
祖母常常说,神仙是不会显露给凡人看的。他不信,他偏要让他的心思升上天空,寻那无人能访的踪迹。然后再兴奋地和祖母说,神仙真的住在天上。那里有金碧辉煌的大殿,千万颗夜明珠、人鱼烛,说那玉皇大帝其实和王母娘娘是同一个人。祖母美美都是慈爱地笑着,既不认同也不反对。
崔恒也并不在意,依旧会说上大半天,说累了便喝口水,和祖母一起坐在小园里,看着天色将晚,蒙上了一层黑幕。
冬天,两人便在屋子里生火,祖孙俩融洽地各窝一角。崔恒总是以窗为布,指作笔,在窗上涂抹着看不懂的线条。雾气氤氲,外面的雪片静静地飘着,屋子里不时传来火柴“噼啪”作响,他又凝思着。雪白一片的大地,不由得让人一阵眩晕,那柳树的枝干挂满了锒铛璎珞,身姿窈窕,顾自垂影自怜。
崔恒总是温和而怜爱地望着它,默默地念叨:“世上总是有人欣赏你的。”
银白世界后,便迎来满园春色。不知是哪棵先吐翠芽。日复一日,如此快活,不知今夕是何年。
这天,又像往年的夏天一样,雨水下个不停,伴随着电闪雷鸣,轰隆作响。不知为何,这次的雷雨比往常来得凶猛,声势浩大。那棵柳树的枝条摇摆不定,崔恒只觉得自己和它,像在海上漂浮不定的小舟,在巨大的浪潮下胆战心惊地活着。
雨点如豆子大小,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一道朦胧的蚕丝银帘,看不真切。祖母在之前已喝完热茶躺在床上休息,而崔恒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屋檐下,思绪又飘上了九重天。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歇,上天好像乖乖收起了自己任性的小脾气,又展开了笑脸。当崔恒雀跃地告诉奶奶这个消息时,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他心下犯疑,走回房间,站在祖母的床边。祖母睡得安详,他便也不好再多做打扰。可是祖母这一睡,到了晚上也没有醒过来。
他终于忍耐不住,又到床边查看情况,无论他怎么叫,祖母都没能在睁开眼,直到崔恒将手去试探了祖母的鼻息,他才猛然惊觉,原来祖母就在这暴风骤雨中走了。
崔恒呆愣片刻,这一现实冲击使他久久不能回神。虽然他早就想象过祖母逝去的情景,但如此走去让他措手不及。自己想过,哭过,但终究是没有准备好接受。毕竟,祖母才是自己相依为命的人啊。
一夜过去,天还在放晴,灿烂的阳光已经露出头来普照大地,那棵柳树依旧,水珠宛如珍珠似的,闪烁婆娑。河水映衬着它的身姿,娉婷袅娥。
生死有命,祖母走得安详,也算是她到底修成正果,寿终正寝了吧。
崔恒只觉心中有种忧伤不断流淌,它细腻地淌过心中的各处角落,虽不浓烈,但那时有时无的钝痛总叫他想起之前和祖母在一起的日子。当一座充满两人气息的屋子突然只剩下一个人时,扑面而来的是房子的空荡和无法填补的空虚。他很遗憾祖母就这么走了,但对于她的逝去,也并不悲伤。他只是知道,剩下的日子要自己捱过了。
崔恒从角落里的柜子翻出了祖母留给她自己的棺材钱,准备下山去集市来寻觅一口恰当的棺材。穿戴完毕后,拿着自己制作的登山杖就上路了。只是没走多久,便看见一队人马正踉踉跄跄地向山上走,大抵是不熟悉路,又下了大雨的缘故,各自的衣物都沾上了泥,显得狼狈不堪。
有个小厮看到了他,急忙跑过来,恳求地问他能不能帮忙。崔恒当然没有拒绝,压下了心中的感伤,让他们到自己的屋子来歇息。但他又迟疑了,自己祖母尚未冷的遗体还躺在那里,让这些人过去会不会吓到他们。这些人实在是累坏了,也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崔恒实在不忍心,还是提前告知了情况。
那一行人听闻,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唐突了,连忙告辞要走,但崔恒还是留住了他们。
他们说本是从这里经过,但适逢大雨,底下的河水快要泛滥,这才不得已往上走,然后便遇到了崔恒。这些人认为麻烦崔恒已是非常打扰,不能在惊动老太太的遗躯,就都停在院子里,再不肯进屋了。
崔恒只好把自己家里所有的椅子都搬出来,让他们稍作休息,自己则进屋烧茶泡水。过了不一会儿,茶泡好了,饭也做好了,他便和那小厮一起,将这些吃茶都分发给他们。他走到一人面前,把东西端给她,只听得一声温婉,如同温柔的琴瑟般的“谢谢”从耳畔滑过,他抬起头,发现眼前人正用一双亮盈盈的眸子看着他。
小山重叠,柔柔多姿,芙蓉姣姣,顾盼生辉。原来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女子。崔恒心中感叹,又想到了那棵河边的柳树。但他面上并不动声色。那女子用如水葱般白皙的手接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蹭到了崔恒的手,仿佛一层薄纱拢在了他的身上,随着风招摇撩拨,拨得他心尖痒痒。
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便都是顺理成章。那些人为了感激此小生的所为,出了银钱,将他的祖母安置在了一个风水较好的位置,而崔恒也与那女子一见钟情,心生爱慕。所谓“自认惊叹的桥段中沦为老生常谈”便是了。
那女子是该国的公主,姓陈,名巧目。这崔恒可算是一朝变为人中驸马,也是这城里的一段佳话。两人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多年后,那公主告诉崔恒,她虽身为皇帝的妹妹,却并不是同父同母;是一国之公主,但如今的皇帝是个傀儡,手中的大权早就被掏空,落到外戚的手里去了,自己便也处处受制。如今,她与皇帝都安排妥当,只差一人携领兵符,带队夺权,以恢复皇帝的威严。
崔恒心下了然,他自然是愿意为公主付出的。于是,这领兵的重任就担在了他的身上。
崔恒还记得那是一个阴天,看来上天什么都知道,天上的神仙什么都知道。他们冷眼旁观,天地不仁,万物为刍。兜兜转转,把渺小的事物玩弄于鼓掌。
他身披铠甲,英姿飒爽,当年那种清秀文弱的书生劲儿倒是一点儿也没了。而他身后,是百万雄师。今天,他把大殿门口包围得水泄不通。与他对峙的,便都是那些干政的外戚,领头人是一个眉目硬朗,脸颊略瘦削的男人,他含笑等待,眸子里尽是嘲弄与不屑。
崔恒一声令下,但听身后喊声四起,直直冲向前边,而那些对峙的人却是让开了一条笔直的通道,那些士兵便都冲进了大殿。崔恒心中惊骇,不知为什么会这样,那些士兵都反了不成?
“报——”
对面的男子回头。
“皇帝已经自刎。”
男子又勾起嘴角,声音清晰而有力:“浮槎山崔氏,密谋造反,剑杀皇帝,死罪!”
崔恒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他死死地盯着男子,胸腔剧烈起伏,这话给他扣这么大的帽子,也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大将军擒贼有功,又镇守江山多年,劳苦功高,皇上万岁。”
熟悉的声音竟是在对面响起来的,依旧如琴瑟和鸣,可惜这次听起来,冰冷无情,使崔恒如厉鬼催命,胆战心惊。那面容缓缓露了出来,正是陈巧目。
她依旧摇曳生姿,裙袂生莲。但她这一步步,是硬生生踩在崔恒用血肉做出来的路上,一步一步践踏着崔恒的心。是用多年夫妻情分铸出来的桥梁,是那天的大花轿,也是那晚的交杯酒。
原来原来,他们竟是如此的陌生,崔恒的多年情感心血,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明白了这些,崔恒便没有多做反抗,顺了他们的心愿,走向灭亡。
他被关在永不见天日的牢里,终日剩菜剩饭,浑浑噩噩,束缚潦倒。崔恒日日等,夜夜等,等待某天狱卒押着他,走向那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的铡刀。他前半生过得有多逍遥自在,后半生就有多么地受尽折磨。
崔恒用了一年去消化惊惧,用了两年去平复愤怒,用了四年去安抚悲伤,又用了十年去缓解绝望。他想,他会老死狱中也是陈巧目的最后的仁慈吧。牢中仅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几度春秋,阳光洒在地上,光影斑驳。
崔恒坐在角落里,他温柔地望着那束阳光,心下温暖。那束阳光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就如同在光影的流动中的浮槎,泛泛然不知其所向。
他努力地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些细小东西,由于太过渴望,他的嗓子发出“嗬嗬”的声音。后来,脑袋一阵眩晕,眼前竟浮现出巧目的面容,巧目巧目,真是有一双清灵透彻的眉目呢。想着想着,他便不由得陷入了想象。思绪又回到了那天,那第一次碰见的女子……
他本一良木,却终是
“仙客终难托,良工岂易逢。
徒怀万乘器,谁为一先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