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沉,降大雪,教人一眼望到地的尽头——还是雪。于是这雪下得越大,方圆百里内这唯一一家小酒馆里头,就越热闹。那一个个刀口上饮血啖肉的糙髯大汉们纷纷缩着脑袋从四面八方走过来,他们或拿着刀,或拿着斧,有人持一柄脑袋大的锤咣当砸到地上,“酒呢?肉呢?”
酒,肉,没人管那是不是好酒,只要够辛够辣,能一口烧到心里,把全身先暖和一遍就行。也没人管那是不是好肉,能囫囵下肚,填得空腹又沉又实就好。对于这小酒馆里头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江湖就是这样的。
“你们听说了没有?北刀乔岳前个儿死了。”吵吵嚷嚷的大堂突然诡谲的静了,“嗤,死就死了呗。”不知是谁冷冷的喊了一句,这大堂又活了过来,酒肉掺在一起的特殊腥味实实在在的钻进炭火里头,引得火星子在空中噼里啪啦的炸开,“你们,你们就不好奇他是怎么死吗?”这一次,没有一个人冷落手里的二两肉,炉子上的半斤酒。
所有人都知道北刀死了,还能是怎么死的,被人杀死的呗,从他们步入江湖的那一刻起,不管自愿与否,生死都与恩怨无关了。
酒馆外面的雪还没停,天却渐渐的暗,黑紫色的云从天尽头踽踽独行,像一名浑身裹挟着凛冽的刀客。陆九谛也在这一刻走到酒馆门口,一掀厚重的门帘,热气劈头盖脸的裹着酒腥味钻到他四肢百骸。幸而没人看他,他便放任自己打了一个小小的哆嗦,“老板娘,酒肉还有?”然后就像一个老练而落魄的江湖人,粗着喉咙吆喝完,解下自己刀。
“诸位——”这个时候,酒馆的门又开了,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背着一柄杖长的马刀站在门口,他没有进来,一手挑起门帘就在门口问道,“我在找一个叫陆九谛的杀父仇人,在座的,可有叫陆九谛的。”
话音一落,满堂哄笑。有的人摇摇头继续吃他的酒,有的却在问,“奶娃娃,你可断奶了?”
于是没人看清那少年人什么动作,只觉得面前刮了一阵风,凑得近的人便沾了满验的血,那温热的血就像炉子上煮沸的酒,还腾腾冒着热气。口出狂言的大汉睁着一双眼,遥遥看着他轰然倒地的身躯,“叫我乔洋。”少年人的马刀己开刀锋,他站着,满身戾气、冷冷开口。
死一样的静,陆九谛吃完桌子上最后一口肉,“你为谁报仇?”
“家父乔岳。”
陆九谛这时候看向少年人的眼睛,那上面溅了几滴血,顺着面颊流下来。灯火明灭里头,妖异而诡谲。也是这个时候,陆九谛才意识到他穿了一身丧服,额头上裹着一条发黄的麻布。
说起来江湖上有这样一个规矩,拔刀,便不论生死。如今乔洋已经亮出了他的刀,以无名小卒的血作祭,也算是开了锋。现在,他在等陆九谛拔刀,等他拔那柄就放在他右手边的刀。乔洋知道,那柄好似随便用破布裹起来的破铜烂铁曾经真切的穿透过他父亲的躯骸。若说此刀渴血饮魂,那上面便是有他父亲的血、他父亲的魂。
可是陆九谛却迟迟未动,他紧盯着乔洋那张脸,好似要找出一丁点他与乔岳的不同,只是他找不出来。又不由自主的去探究乔洋的眼睛,然后有些失神,好像看到了十多年前的乔岳。
十多年前的乔岳,已经是名震江湖的刀客了。他杀人,也救人。就像他杀了陆九谛的师父,却救了险些落下悬座的陆九谛。那个时候的陆九谛就像一只无家可归伤痕累累的流浪狗,不愿意归养农户,狼群也对它亮出獠牙,他拿着一把薄如蝉翼的铁片,带着一腔愤恨,朝着乔岳跃起、刺出,再被乔岳一脚踹出老远,周而复始。他还狂吠,带着狠毒、仇恨、绝望,恶毒的字眼从他口中一声又一声的喊出来,血、汗、眼泪,糊了满脸,直到他站不起来,喊不出来,看不清楚。
“乔岳、乔岳……”
陆九谛猛然回了神,一股寒意与快感从脊椎爬到他头顶,他好像又体会到亲手杀死乔岳的那种酣畅淋漓,于是他笑了,“你也来送死么?”
酒馆里的人在这个时候窸窸窣窣的动了,他们默不作声的让出乔洋与陆九谛相连的那块地方,不知道是谁拖走二人中间那具尸体,只留下一汪触目惊心的血渍。陆九谛扫他们一眼,为这些老江湖的精明与麻木。
然后,二人动了。
或许有刀光剑影,但是太快,看不清。少年人的马刀好似刚挥出,陆九谛也不过刚解刃上的布,一切就结束了。乔洋躺在那一大汪凝固的血渍上,他的马刀就摔在不远的地方,浓而密的眼睫为他那双眼打下一层密实的阴影。倏尔一动,乔洋觉得身体中有什么在离他远去,可是那股子恨还堵在胸口,堵在他嗓子里,他只能瞪大眼,徒劳无功的张大嘴。却又漫无边际的想,这就是父亲的江湖吗。
江湖就是这样不由自主的生生死死与漠视吗?就像豺狼虎豹之间的争凶斗狠,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周遭的人见此也骇了,他们盯紧陆九谛,更加悄无声息的向后退开,直到退无可退,缓缓拔出自己的刀。
可是陆九谛只是看着乔洋,“你爹——”他早就收敛了笑,收敛了不合时宜的快意与恩仇。他想对乔洋说些什么,却又选择了沉默,只是走近抱起地上的少年,一脚迈进风雪,没有回头。
“你爹,不杀我,是仁义。我今天不杀你,却是懂了他的仁义。”
漫天的雪争先恐后的扑向陆九谛抱着乔洋的背影,直至下一个十年,乔洋的刀,也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