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律令

本文原创非首发,文责自负。首发《青年文学》杂志,ID李浩然,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突围]

故事发生在二十年前,应该是夏天,我穿着短裤凉鞋。一场大雨过后,父亲拉着我的手,带我去上学。书包是新买的,里面没书,装着一把玩具手枪和一只变形金刚。这是我开启学生生涯的第一天,此前听到上学两个字就会犯病,浑身骨节疼,脑袋也迷糊,躺在床上起不来。后来我妈和奶奶都说我是装的,但我的记忆里储存着当时疼痛的感觉,非常清晰,二十年了,依然纤毫可见。父亲用大量玩具一步步攻克我的心理防线,我终于答应第二天随他一起走进那所阴森的学校。母亲极力反对父亲用这种宠溺的手段来让我就范,但在这个家庭中,父亲是绝对的权威。二十年前,我很庆幸这一点。不久之后,父亲在这个家里丧失了话语权。

我去上学的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场雨,雨点打在窗户上,像进行一场枪炮轰鸣的战争。我暗暗祈祷,雨不要停,那样我就既能得到玩具,又不用去上学。到了早上,我的计划落空,雨停了,太阳支在院里的枣树上。

我家距学校一公里,由一条坑坑洼洼的柏油路连接。父亲拽着我的手,我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身子扭来扭去。在一个小水坑前,父亲停下脚步,回身对我说,来,看我给你变个戏法。他的手一挥,说,急急如律令,起。我面前出现一条河,河水在我脚下流过。没有桥,父亲说,我们蹚过去。我后退了一步,被父亲拉住,他抱起我,把我扛在肩上,往前迈起步子,一只脚踩上水面,另一只脚踩上水面。河水荡漾,旋出几朵涟漪,他说,你看,沉不下去,你试试?好奇心战胜了我的恐惧,我拼命点头,爬下父亲的肩头,站在水上,水面轻轻摇晃,我的身子歪了一歪,父亲扶住我,说,放心大胆往前走。我伸直双臂,小心翼翼往前走,涟漪在脚下盛开,一圈一圈向河边扩散,我和父亲的倒影扭曲抖动,我们在水上走,它们在水下走。很快走到对岸,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回头看看。我回过头,发现河水消失了,又变成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小水坑里的水荡来荡去,变得浑浊。我说,爸,你又用幻术了。父亲得意地笑起来,他笑起来像在喉咙里安了个哨子,他说,不要告诉你妈。父亲在家里说一不二,唯独一件事,是我妈说了算,她不允许父亲在家人面前使用幻术。

我和莫菲讲起我的父亲,时间是二〇二二年冬天的某个深夜,距离春节还有几天,刚刚下过一场雪,室外逼近零下二十摄氏度,即使穿两层羽绒服依然感觉到彻骨严寒,天气预报说,这是近二十年最冷的一个冬天,我把记忆的表盘往回拨了二十圈,并没有搜寻到另一个如此寒冷的季节。酒店里中央空调开得很足,即使光着身子,运动过后依旧会出很多汗。莫菲从身后抱住我,手摸着我的胸膛,李言,你身上很烫,少说三十八度。我踢开被子,说,正常,凉凉就好了。她的胸脯贴上来,清凉冰爽,她说,我给你物理降温。

我准备年前带莫菲回家看父母,顺便在我家过年,莫菲答应得很爽快,这倒挺出乎我意料。她父母早亡,家里只有一个姐姐,据说相处不太愉快。她问起我家的情况,我讲完母亲,又提起父亲,提起父亲就不可避免提到他的幻术。她听后略显吃惊,程度低于我的预期,你爸居然会幻术,这够魔幻的。我说,这个世界就是这么魔幻,很多事情没有逻辑可讲,就比方说你,天生一副公鸭嗓,但就是在电视台当主持人,这事儿找谁说理去。她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到床下,李言,你他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认识莫菲是在儿童诗词大会录制现场,十五个十来岁的小朋友被分成五组,围成半圆,一个个坐得笔直,双臂交叠压在桌子上,表情肃穆。甜甜坐在中间,靠近C位,早上她妈特意给她化了妆,扎了一头碎辫,束在脑后,露出个大脑门儿,额头正中用口红镀了个红点儿,搞得像是参加春晚。弄完,她妈把她扔给我,跟她爸一起去上班了。两口子都忙,学校有啥活动都得由我代劳,这人也不见外,每次见了我都给我灌迷魂汤,说哪找这么实惠的表哥。我坐在最后一排,无心看节目,低头刷着手机,台上突然爆出一声嘶鸣,犹如两块铁板对着话筒摩擦,我旁边一名女性家长吓得一哆嗦,随后打起了嗝,一直到节目结束还没缓过来。我看向舞台,十五个小朋友全都伸出小手拍打胸脯,动作整齐划一,看来吓得不轻。没办法,他们还没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莫菲站在舞台正中,正拿着稿子吊嗓,之前我在电视里见过她,觉得很普通,本人瘦一些,也没那么土气。人的眼睛比镜头要宽容。

最后甜甜小组以微弱优势喜提最后一名,获得优秀奖,三个小朋友还挺高兴,抱着奖状各种摆造型,最后家长上台合影,我抱着甜甜,站在莫菲后面,她的头发浓密,稍显发黄,似乎刚洗过,在静电的作用下互相排斥,剑拔弩张的样子。甜甜跟我耳语,她叫莫菲,是个主持人,我可喜欢她了。我说,舅舅也喜欢。音量故意控制在甜甜和莫菲都能听到的范围内,说完我看莫菲的反应,她的肩膀颤了一颤,耳朵红了。她的耳朵圆润小巧,十分可爱。

我就这样认识了莫菲,过程平淡无奇,后面没什么可讲的,吃饭,逛街,看电影,开房,都挺程式化。半年之后,我想带她回家。我们躺在床上,我向她一一介绍我的家庭成员,先说我奶奶,那个总是眯着眼睛看人的老太太,她先天近视,又不戴眼镜,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常常认错人,把我叫成我爸;再说我妈,天津人,嗓音嘹亮,吼一嗓子,声传十里,她在十八岁时瞒着父母到酒吧驻唱,遇到表演幻术的我爸;我爸当然要压轴出场,他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在我八岁之前,他是一名幻术大师,在我八岁之后,他像变了个人,不太好形容,反正脑子和身体都出了问题。她问我怎么搞的,我看了眼表,马上十二点,从床尾拉过裤子,躺着套在腿上,说,我先去上班,回来讲。

我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做售货员,只上夜班,零点到八点,我主动要求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就是克制不住对黑白颠倒生活的向往。原本三班倒,上了两次夜班,发现越来越喜欢夜晚。店里放着轻音乐,灯光寂寥,门外马路上车灯流淌,漂浮着开车人无法言说的故事,它们编织在光线的纹路里,很难破解。我会在一千毫升的保温杯里倒满啤酒,天亮前喝完最后一口。客人多是楼上酒店的住客,他们穿着睡衣,一次性拖鞋,上身套件羽绒服,双手拉紧领口,缩着脖子走进来,买香烟,啤酒,零食,酒精湿巾,一次性马桶垫,或者避孕套。一点以后顾客很少,我独自坐在柜台后面,发呆,喝啤酒。店里一共六个摄像头,其中一个正对柜台,监督店员是否偷懒,玩手机和抽烟是明令禁止的,喝酒当然也不行,但没人知道我保温杯里装的是酒,每隔几分钟,我就拧开杯盖喝两口。杯身是不锈钢的,拧起来吱呀作响,像在启动一台老朽的机器。啤酒让我维持清醒,一夜不打瞌睡。天冷前,有两个老头每天坐在台阶上,借着玻璃门透出的灯光下象棋,一直下到凌晨三点,这期间他们彼此沉默,不发一言,只是不停敲着手里的棋子,我怀疑里面隐藏着某种暗语,偷听了很久,没有听出门道。下过雪后,他们再没出现。

我坐在柜台后面,手捂保温杯,盯着门外出神,马路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堆积在路边的绿化带里,灯光一照,像一排牙齿。车辆稀少,发动机声音传来时,我猜测品牌和型号,总是猜错。接近一点半,有人进门,戴着帽子,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上挂着寒气,僵硬地冲我眨巴。我说,莫菲,你不睡觉跑这儿来干啥?她摘了围巾,说,睡不着。我说,我工作呢,哪有空陪你。她说,我监督你工作。又摘了帽子,和围巾团在一起,放到柜台上。她将双手圈在嘴前,哈着气,说,给我冲杯奶茶。我看着她,没动。她说,你什么服务态度,我现在是顾客,小心我投诉你。

她上身趴在柜台上,低头吸着奶茶,刺溜刺溜的声音响彻便利店,我说,小心点,别烫着,开水。我关心她的舌头,她在关心我的家庭,她说,你跟我说你爸会幻术,起个头就跑了,闹得我睡不着,老想着,你接着讲,讲透彻点,别整得跟网文似的,总留坑,听完了我好睡觉。我看了一眼摄像头,它瞪着我,红灯闪烁。

先从我妈说起,故事里,她是那个引子。我妈跟父亲秘密交往了一段时间,被我外公发现,经不住盘问,将父亲情况供出,比她大十岁,来自农村,最要命的是,小时候爬灶台,掉进油锅里,额头烫出一块疤。外公当场拍了桌子,要我妈马上跟父亲做个了断,我妈当然不肯,央求无果,只好来硬的,用绝食表明自己的立场和信念。三天后,外公让步了,同意两人交往,但有一个条件,要父亲在天津买一套房子。不久,我妈将外公外婆领进位于天津二环一所别墅里,让他们见了父亲,父亲拿出房本,呈给外公,上面是我妈的名字。父亲用房本换来了我妈的户口本,两人迅速登记结婚。事后,我外婆整理书房时,发现那个房本,翻开看了看,一阵眩晕,险些脑出血,房本是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蛛爬。当时生米煮成夹生饭,我虽没出生,却可以在我妈肚子里撒欢了。在我出生后,我妈把这件事当成一件藏品,时不时要拿出来在太阳下擦拭,展示给我看。是我的主意,你爸可没这个胆儿,房子是租的,哈哈哈,我用红纸画了个房本儿,让你爸把它变得跟真的一样,哈哈哈,骗过了你外公外婆,哈哈哈。说起这件事,她每次都笑得像个不倒翁,父亲则在一旁故意绷着脸,把笑意封在不断加深的法令纹里。父亲生病后,我妈再也不提这件事。

父亲一般在剧院进行幻术表演,偶尔也到酒吧串场,拿手节目是把纸片变成鸽子,那次我跟母亲去看他演出时出了意外。我和母亲坐在第一排,父亲身穿黑色燕尾服上台,他的头发梳到脑后,打了发蜡,乌黑油亮,额头上的疤藏在粉底下,若隐若现。母亲拉起我的手,示意给父亲鼓掌,我手都拍麻了,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看到我,他笑了笑,疤痕抖动,像是试图破茧而出的蛾。他开始表演,随着他的手势,大厅的灯光瞬间熄灭,穹顶射下一条灯柱,打在父亲身上。父亲摘下礼帽,朝台下深鞠躬,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折来折去,变成一只纸鸟,拿到嘴边,对着鸟头吹口气,瞄准般,将纸鸟凌空挥动两下,对准目标,抛出,光柱跟随纸鸟,纸鸟上升三四米,发出一声啼叫,变成白鸽,振动翅膀,随着几片羽毛飘落,飞向观众席。观众欢呼,张开手掌挥舞。白鸽落在后排一名观众手中,其他人鼓掌,起哄,再来一个。父亲又掏出一张纸,接连变出四只白鸽。我像其他人一样,挥动双臂,甚至站在凳子上,好让父亲看到,但是白鸽无一眷顾我。我大叫,爸爸,我要白鸽。父亲听到了,他的手在空中略作停顿,稍稍调整角度,掷出纸鸟,我踮起脚,高举双手,白鸽贴着我的指尖飞过去,我握拳,抓了个空,一朵羽毛划过我的脸颊,飘至脚下。我哭起来。母亲把我拉到怀里,捂我的嘴,哭声穿透手掌,反而被放大,飘荡在每个人头顶,无数目光看向我。父亲有些慌神,一只手抚摸领口的扣子,另一只手捏着衣服的下摆,不停揉搓。重点来了,白鸽凌空翻了个身,体形迅速增大十几倍,变成灰色,长着带钩子的嘴巴,和铁耙一样的爪子,向观众席扑去。后来母亲说,那是一只秃鹫。秃鹫冲向一名观众,观众跳起来,又撞倒另一名观众,形成连锁反应,观众喊叫,逃窜,乱成一团。

只是虚惊一场,但父亲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再也无法在当地剧场演出。从那以后,母亲禁止家人观看父亲表演,也不许父亲在家人面前展示幻术。

莫菲晃动奶茶杯,杯底残存的奶茶荡漾,撞击着杯壁,发出细碎声响。她问,怎么回事?

情绪稳定对一个幻术师来说很重要。

对谁都重要。

嗯,都重要。

后来呢?

故事需要停顿,留着钩子,不能一口气讲完,我深知这一点,所以我拧开保温杯,喝了口啤酒,喝完,咂了咂嘴,我说我想抽根烟。莫菲说,不是让你戒了吗?我说,本来是戒了,但你非要我讲故事,讲故事就得抽烟,不然很多情节想不起来。莫菲说,毛病,只许抽一根儿。我从身后的香烟橱窗里取出一盒“黄鹤楼”,交给莫菲,说,付账。她说,自己付。我指了指摄像头,它看着呢,做做样子。莫菲付过钱,收起烟,跟我一起走到门外。有风,不大,但很硬,在脸上横七竖八抽打,我点上烟,说,你可以在里面等。她抄着手,说,不做样子了?我点上烟,说,唬你呢。她抬起一脚,踢在我腿肚子上,去你大爷,你这矬样活该找不着对象,我他妈怎么瞎了眼看上你了?我想吐个烟圈儿,没成功,不圆,也不是圈儿,一片混沌的白,好像被冻住,凝固在半空,久久不肯散去。透过烟雾我看到街对面奶茶店招牌模糊变形,“虫山水城”四个字张牙舞爪起来。我知道它们是“蜜雪冰城”,但在我眼里,它们就是“虫山水城”。每个人都会面临这种情况,选择相信常识还是自己的眼睛。父亲的工作就是欺骗别人的眼睛。

我说,注意素质,你可是公众人物,不怕带坏小朋友吗?她说,跟你在一起总想放飞自我,也奇了怪了。我说,大概这就是我的魅力所在。她说,嘚瑟吧。跺起脚,左脚点地,撞一下脚踝,再换右脚,如此往复,像玩接龙游戏,长筒靴踩在瓷砖上,干净利落地脆响,如同耳光。我再次吐出烟圈儿,圆了一些,还是实心儿,我说,前不久有俩老头,一个白头发,一个没头发,每天晚上来这儿下棋,喏,就在你脚下,用粉笔画上棋盘,摆上棋子,红先黑后,一下两三个小时,俩人谁都不说话,光敲棋子。我出来看过几回,白头发的输多赢少,但就是不着急,一直笑眯眯,没头发的可能是个和尚,头顶上有六个印子,但排布不太规则,也许是老年斑,光线不好,看不清楚。我站在没头发的身后,给他们让烟,俩人都不抬头,冲我摆手,注意力还在下棋上。到凌晨三点,不管下没下完,棋子一收,棋盘一抹,起身走人,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

莫菲说,今天没来?我说,这不是显而易见嘛,下过雪就不来了。她蹲下身子,看着脚下,说,哪有什么棋盘?我说,擦掉了啊。她说,那也应该留下点痕迹吧。我说,擦得干净,你干吗,怀疑我?她站起来,紧了紧羽绒服,说,就是觉得稀奇,俩老头大半夜不睡觉,跑到你这儿来下棋,听着挺邪乎,像是《聊斋》里的剧情。我说,信不信随你。莫菲说,门口有摄像头吧?我说,超过一星期了,录像只能保存七天。莫菲说,得了,死无对证。风钻脖领子,穿透皮肤,直往血肉里扎。蹍灭烟头,用鞋底搓到台阶下,我返回店内,热气扑面而来,眼镜上蒙了一层水雾,摘下来,撩起前襟擦拭,莫菲跟在身后,说,他们也许是鬼魂,怕你寂寞,特意来陪你的。我戴上眼镜,世界清晰了,进入柜台,说,鬼魂我不怕,怕他们是人,寂寞的人。

她把奶茶杯的盖子打开,仰脖喝光奶茶,空杯递给我,说,续杯白开水。我说,不喝奶茶了?她说,太甜了,起痰。续好水,她双手捂住杯身,说,你会幻术不?我说,我不会,我八岁时我爸就得了病,没来得及传我,但我会看。莫菲说,看谁不会,有眼就行。我说,看跟看不一样,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看的是门道。

那天父亲送我去上学,蹚过一条河后,我们又爬上一座山,山顶有座凉亭,我们坐在凉亭里,天气并不热,上山也没有耗费太多体力,但我就是想歇一歇,以便拖延上学的时间。凉亭外有棵苹果树,结着硕大的红苹果,父亲指着苹果说,想吃吗?我说,不想。父亲圈起两根手指,弹了我个脑瓜崩,很响,不疼,你得说想,不然我演给谁看?我手拂额头,摸到一块隆起,我说,想。父亲说,等着。从脚下捡起一片树叶,放在左手,盖上右手,搓动,片刻之后,往手上吹了口气,说,急急如律令,起。双手张开,一团雾气腾起,雾气散尽,一只猴子跳出来,蹲在父亲脚边。猴子半米来高,全身金黄,看样子十分温顺。父亲拍拍猴子头顶,说,去摘两颗苹果。猴子掉转身,跃出凉亭,攀住树干,三蹿两蹿到了树顶,摘了两颗苹果,揽在怀里,跳下苹果树。父亲伸出手,说,苹果拿来。猴子眯起眼睛,看了看父亲,又往山下望去,父亲勾勾手,说,快点儿,拿来。猴子摆摆头,飞奔而去。父亲拉起我,说,我们追。

下了山,是一片树林,树木高耸,直入云霄,猴子站在一棵树下,回头看着我们。父亲拉着我慢慢靠近,猴子龇龇牙,吱地叫了一声,尾巴晃动,跃入林中。这激怒了我,跑到父亲身前,说,追。树林里光线昏暗,巴掌大的枯叶铺了满地,踩上去咯吱作响,我们慢慢往前走,寻找猴子的身影。那些树电线杆般粗细,布满鳞状树纹,摸上去光滑异常,我问父亲是什么树,父亲说,它们等着你给名字。我想起动画片里的龙,树干就像龙的身子,我说,就叫龙树吧。父亲笑了,说,好,就叫龙树。俯下身,手插进落叶,摸索了一阵,捏出一块砖屑,在树干上写下龙树两个字。

我们继续往前走,很快穿过树林,在我眼前出现了一朵朵白云,团团簇簇,形状各不相同,猴子蹲在远处一朵云上,两只前爪颠着苹果,左手交右手,右手抛出,左手接住,再交右手。父亲拍着我的后背,示意我追上去。我爬上近前一朵云,在上面跳两下,弹性很好,我继续跳,屈腿,脚下用力,身子倾斜,炮弹一样射向另一朵云,几次之后,我终于跳到猴子所在的云上,我伸手抓猴子,却抓了个空。猴子落到地面,坐在一扇大门前。我滑下云朵,向猴子扑去,抓到了,我紧紧抱住它,说,苹果给我。有些异样,松开手,猴子变成了两条大腿,我抬起头,看到父亲的脸,他的脸上荡漾着笑容;看到父亲的手,他的手里托着两个苹果。他拉开我的书包,把苹果放进去,说,去上学吧。闪开身,露出那扇大门,门上写着几个字,石家疃中心小学。我攥着他的手指,摇晃,爸爸,再玩一次。父亲叹了口气,说,说话算数呀,就一次。我点了点头,他摘下我的书包,放在地上,拍了两下,说,急急如律令,起。

变形金刚从书包里爬出来,自行变换形态,吱哇乱叫,四处乱跑。玩具手枪自动上膛,对着变形金刚扫射,枪口火光闪烁,弹壳落了一地。变形金刚躲闪开子弹,从车灯里射出激光束,嗖嗖嗖,向手枪发起反击。我观摩了一会儿手枪大战变形金刚,然后盯着父亲,父亲倒背双手,不动如山。父亲眼神清澈,他一直在看着我,我终于发现问题所在,他并不是在操控手枪和变形金刚,而是在操控我的眼睛。欺骗,这是幻术的本质。我在七岁时想明白这一点,但接下来我准备忘掉它。不为别的,幻术使我快乐。

办好入学手续,父亲送我到课堂,站在门口,他抱起我,在我耳边再次强调,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你妈。然后把我放下来,揉揉腰,说,真沉啊,快抱不动了。我说,我是大人了,以后不要抱我了。

莫菲出神地看着我,说,真玄,我也想有这么个爸爸。我说,以后我爸就是你爸,不过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爸爸了。莫菲喝了口水,大概不太热了,她让水在口腔里停留了一会儿,左腮鼓起,复原,咕噜一声,她把水咽了下去。李言,你说你爸得了一场病,到底是什么病?她的表情真诚,我决定告诉她,但是关于那段往事的记忆开始模糊,我吸了口气,说,那我还得抽根烟。莫菲嘟起嘴,说,不是抽完最后一根儿了吗?我说,就两口,不然我实在想不起来。

外面起雾了,起初只是贴着地面矮矮一层,遮蔽了道路和建筑底部,缥缥缈缈,如在云宫,等我抽完烟,雾已经弥漫天地,看不清街对面的招牌了,雾中红光闪烁,好像怪兽的眼睛,偶尔有车驶来,灯光糅进雾里,缩成一团。我弹出烟头,它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很快被雾淹没。返回,喝了口莫菲杯里的水,彻底凉了,扎舌头。今晚的啤酒越喝越渴。莫菲坐上高脚凳,头枕胳膊,趴在柜台上,眼皮不停颤动。我说,我讲完你回去睡觉。她说,嗯,你快讲。

那天晚上,母亲加班未归,父亲在客厅看电视。我写完作业,听到窗外猫叫,我拉开窗帘,看到一只黑白花的小猫站在窗台上,头顶星光,对着月亮嚎叫,似乎把自己当成了狼。我打开窗户,探出手去,小猫受到惊吓,跳下窗台,我头伸到窗外,小猫趴在窗户下方的空调外机上,不叫了,全身的毛刺猬一样立起来。我叫父亲。客厅电视机的声音回应:“大声点,朕听不到。”我不敢大声,怕吓到小猫,我走到客厅,父亲靠在沙发上,歪着头,闭着眼睛,细微的鼾声从他鼻孔里流淌出来,被电视的声盖过,电视上说:“退下吧,朕要歇息了。”我捅了捅他的胳膊,他一哆嗦,醒了过来,擦去嘴角的口水,说,写完了?我说,爸,外面有只小猫,你去救救它。

父亲看过窗外,说,猫跑了,没影儿了。我不依,推搡着父亲的大腿,爸,你帮我找。父亲说,我给你变一只。拿起书桌上的橡皮,攥在手心,说,急急如律令,起。一扬手,一只灰色小猫从他手中跳出来,在地上打个滚,站起身,蹭我的脚脖子,我一脚踢中猫头,它飞到门边,又变成橡皮。我说,你唬我,那只是黑白花的。父亲苦笑,说,等着。双手扒住窗沿,纵身跳上去,随后,双腿消失在我视线里,接着是后背,双臂,肩膀,最后,他整个人都不见了。一枚月亮正对着窗口,眼神冷漠。我走到窗边,父亲后背贴着墙壁,我看到他的头顶,他的头上有两个旋儿,上面头发互相纠缠,形成两个旋涡。我也有两个旋儿,我妈常说,一个旋儿的歪,两个旋儿的拧。父亲的两只手在互相搓动,我听到他说,急急如律令,起。手掌摊开,露出一只黑白花的小猫,但那不是它,花纹有所不同。我突然有点难过,我说,爸,它是不是摔死了?我爸说,不会的,猫有九条命,而且最擅长爬楼。我说,真的?他说,真的,你不信我给你表演一下猫跳楼。我说,你又不是猫。他说,那还不简单?他拍着头顶,说,急急如律令,起。我爸不见了,一只巨大的肥猫出现在空调外机上。我拍着手,笑起来,说,爸,快跳啊。爸爸回过头,他嘴角的胡须抖动,说,那我跳了?我催促道,快。爸爸说,好嘞,看好了。两条后腿用力一蹬,同时说,急急如律令,起。身子蹿出去,坠入黑暗中,我看到父亲的身子铺开,如一把大伞,四肢和尾巴戳在身体之外,不停摆动,形似游泳。夜色如水,他真的游起来,此时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座池塘,池水里映着另一枚月亮,池水在父亲的游动中荡漾,月亮被压扁,又被拉长。我说,爸,别光顾游泳了,往下跳啊。父亲悬浮在月影旁,四肢团起,似在蓄势,良久,突然喝道,急急如律令,起。双臂和双腿并拢伸直,像一支箭,穿透月亮,向池底扎去。我一边鼓掌一边喊,爸,加油。父亲身子微微颤动,池水消失了,水里的月亮消失了,父亲也消失了,黑暗扑面而来。我坐在床上,风吹进来,带着腥味儿,我打了个喷嚏。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敲门声,我飞速去开门,门外站着父亲,他头上沾着两片树叶,身上满是泥土,痴痴呆呆冲我笑着。他走进来,坐在沙发上,腰身挺得笔直,双腿并拢,手压在膝盖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电视,电视说:“皇帝驾崩了。”我叫他,他不理我,再叫,还不理我。直到我妈回来。我妈说父亲病了。

莫菲把眼睛瞪得溜圆,不知是被故事吸引还是在努力克服睡意,那没看医生吗?她问。看过,我说,但病情并没有好转,二十年了,他一直是这个样子,症状跟老年痴呆差不多,好在各项指标都正常,能吃能睡。莫菲说,你家几楼?我说,四楼。她说,说句不好听的,你别生气。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事儿怨我。莫菲说,确实,你就庆幸你家楼层低吧,再高点你爸命都没了。我说,你说得对。我喝了口啤酒,一大口,晃晃杯子,还有一小半儿。莫菲说,你喝啥呢?我说,茉莉花茶,试试不?她摇头,不了,喝了更睡不着了。我说,讲完了,你回去睡吧。她揉揉眼睛,戴好帽子围巾,走到门口,回头说,下班了吃个早点再回去。我说,知道了。她走了出去,身影很快被雾吞没。有一辆汽车经过,听声音我猜测是奥迪A8,我猜对了,我看不到它,所以不会错。

我关了音响,店里安静下来,灯光白得清冷。我喝光啤酒,还想喝,忍住了。凌晨三点,店门被打开,一名老人走了进来,我一眼认出他,没头发,头顶烙着几点疤痕,穿着件军大衣,袖口磨破了,露出灰色的瓤子。他站在柜台前,抬起手,指向我身后的烟柜,我把手放在“利群”上,他摇摇头,放在“黄鹤楼”上,他点点头。我拿给他,他接过去,我说,十九。他掏出手机扫码,我说,我也爱抽“黄鹤楼”,味儿正,不呛嗓子。他笑笑,装起烟。我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再来下棋,没来得及,他已到了门外,将雾撞开一道口子,走进去,口子合拢。半小时后,我想起没听到收款提示,一查对,果然,他没付款。

腊月二十八,我带莫菲回家,在高铁上,百无聊赖,她说,你给我变个魔术吧,我记得你给甜甜变过,那天咱俩刚认识,你死皮赖脸请我吃饭。我说,我怎么不记得了。她说,不记得啥,魔术还是死皮赖脸?我说,都忘了。她在我肩膀上捶了一下,说,别装了,快点的。我说,行吧。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放在手心,吹口气,说,走着。张开手,烟不见了。她瞪大眼睛,说,哪儿去了?我说,你摸摸口袋。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脸上表情凝固,手掏出来,指间夹着一根烟。她说,牛的,这不是幻术?我说,这就是小把戏,拼手速的,跟幻术不沾边儿。她略显失望,说,行吧,恐怕以后都没机会看幻术了。我没说话,她冲我伸出手掌,我说,干吗?她说,烟,屡教不改。

下了高铁,转乘大巴,一个小时后,我们在石家疃村口下车。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柏油路早已翻新,再也找不到一个水坑,行李箱行驶在上面,异常平顺。路过一家工厂,我指给莫菲看,我原来就在这里上学,后来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就合并到了镇上,这里被承包,开了服装厂。她说,你爸就在门前给你演的幻术。我说,对。又指向门侧的电线杆,就是那根电线杆,当初我爸在上面写了龙树两个字。莫菲小跑过去,转圈查看,说,没有啊,只有卖鸡蛋和修房顶的广告。我说,多少年了,早被涂掉了。

母亲和奶奶候在楼下,我们一进门,她俩就拉住莫菲,叽叽喳喳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反正听起来挺欢快。我放下行李,去看父亲,父亲还是老样子,我给他揉了揉肩,捶了捶腿,他痴痴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眼睛扎进电视里,电视说:“父皇,儿臣知罪。”我关了电视,搀起父亲,在房间里散步;他的身子似乎比以前更加僵硬,走起路来能听到骨节嘎嘣作响,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桌上摆着六菜一汤,我妈开了瓶红酒,每个人喝了一点,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很融洽。故事如果到此为止,一切都很圆满,问题出在下面。我挨着父亲坐,把菜夹到他面前的树脂小碗里,他用手抓菜,胡乱往嘴里填送,搞得胸前汤汁淋漓。我用餐巾纸给他擦嘴,他身子往后一仰,倒了下去。在他倒地的瞬间,我分明看到他砸在地板上,反弹起来,身体迅速分离,断成几截干柴。故事本该在这里结束,给读者留下一点回味的空间。我的一个朋友,名叫李浩然,业余写点小说,他告诉我,不要在你的故事里设置太多反转,那会让读者觉得刻意和虚假。但事实如此,我也没办法,在我父亲变成几根干柴后,我的母亲、奶奶,包括莫菲,全都放下筷子,神情慌张地看着我,好像做错事的是她们,而不是我。这分明在告诉我,她们早就知晓真相,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总有一些故事在结束后才真正开始,下面是这个故事的若干开头:1.父亲意外坠楼,他在临死前,担心我留下心理阴影,用几根干柴,为我幻化出一个虚假的父亲;2.父亲意外坠楼,我伤心至极,精神崩溃,幻想出一个父亲;3.父亲死后,我离家出走,母亲,奶奶,莫菲,包括下棋人,都出自我的幻想;4.坠楼的人是我,摔成重伤,将死未死,成为植物人,灵魂和肉体若即若离,终日卧床,靠想象度过余生。

还有很多可能,读者可以自行生发,但结局只有一个,我要自己安排: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幻术不光是蒙蔽别人的眼睛,还要蒙蔽自己的心。我扶起椅子,捡起地上散落的干柴,把它们聚拢在椅子上,夹起一只鸡腿,放进树脂小碗,说,爸,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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