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城山记
唐·柳宗元《柳河东集》
【原文】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今译】
从西山路口一直向北走,越过黄茅岭(在今湖南省零陵西南)再向下,有两条路:一条向西,沿着这条路走去,寻找风景却一无所获;另一条路稍微偏北朝东,往前走不过四十丈,泥土断裂,川河分流,只见许多石块横堆在这条路的尽头。石山的上面则石块垒积,宛若城墙栋梁之状,旁边又凸出一块好像堡坞,那里好像有一道洞门。从洞往里面探望,一片漆黑,黑洞洞的,丢一块小石头进去试试,石块“扑通”入水的声音,咚的一下有水响声,清亮激越,隔了许久才消失。环绕着山势走,登到石山山顶,站在山顶之上可以望得很远。这里没有土壤,却生长着很好的树木和竹子(嘉木美竹),形状格外奇异坚挺;树与竹分布疏密高下,错落有致,好像是智者特意精心布置的。
啊!我怀疑造物主的有无已经很久了,到了这里,越发地相信造物主真的是有的。但又奇怪它为什么不把这小石城山这些景物造在人烟辐辏的中原地区,却安放在这夷狄荒蛮之地。这样恐怕经历了千百年也不能向人们一展它们的美好姿态和奇异景色,这简直是费力地劳而无功啊。神明的造物主似乎是不应该这样做的。那么造物主果真是不存在的吗?有人说:“造物者之所以这样安排是用这佳胜景色来安慰那些被贬逐于此地的贤人的。”也有人说:“这地方的灵秀之气不孕育伟人,却唯独钟情于物类,凝聚成这奇山胜景,所以楚地的南部少出人才而多产奇峰怪石。”对于这二种说法,我都不相信。
(文章按其内容可以分成两个段落。前一段主要是记述小石城山奇异的自然景物,后一段则主要抒发作者内心的情感。)
【赏析】
柳宗元于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因王叔文事件贬为永州司马后,寄情山水,形诸笔墨,写了不少游记。此文是《永州八记》的第八篇,是其中的最后一篇,写于唐元和七年(812年),与作者同年游袁家渴、石渠、石涧作为三记合为“永州八记”的最后四记。
作者把探寻山川景物与探寻人的命运际遇自然地结合到了一起,《小石城山记》在艺术上留给人们的鲜明印象,是白描式流畅自然的景物描写,寥寥数语,便捕捉住景物的特征,有声有色地将它表现出来。触景生情,物我合一,纯景物描写达到了与主观感受的和谐交融,借对山水的记述,含蓄而曲折地表达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柳宗元在游历小石城山中引出了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主宰之神的疑问,并对此表现出对于天命的怀疑。《小石城山记》里几乎用了一半的篇幅抒发了他贬逐永州后自然时触景生情的感慨,由自然景观带来的联想和思索,通过像小石城山这样美好的自然景观却埋没于荒僻之乡, 对美好事物被压抑、遭遗弃的郁闷之情,反映了作者在永州借游览自然寻幽探奇以派遣悠闲时光和怀才不遇的烦恼的精神状态。
文章开篇,作者先记述了小石城山所处的地理位置。这种记述是通过作者的西山路口开始的探寻的方式来写的。这应该说是柳宗元山水游记写作上的一个特点。记述一处新发现的景物,先交代清楚它的来龙去脉,给读者以清晰方位感。但这种交代决不是简单的指示性说明,更不是枯燥的方位图,而是充满了寻幽探奇般的情趣。描写充满了极强的动感,使我们有一种与作者同行的感觉。边讲述方位,边介绍景物,令人印象颇深。小石城山本无什么城可言,但在充满了丰富想象力的作者眼中,那些犹如城上矮墙、屋梁和碉堡的石头便构成了一座神奇的小石城。
在尽述小石城山的奇特景物之后,作者由此便引发出久埋心中的疑问:天地间有无造物者?天有无意志?文章的后一段以作者的议论为主,但这一段的议论从写作手法上分析十分有特点。如何来看待和解释小石城山的奇景和天地间有无造物者的问题呢?作者虽已答案在胸,但并不平铺直叙地端出来。“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作者本不相信天有意志,但这里却故意这样说,欲无先有,造成一种陪衬,衬出后面要说的天公果真是没有意志的正意。紧接着上面相信造物主确实是有的推断,作者又在文章中展开了一连串的疑问:那么这些鬼斧神工般精心构造的美景,为什么不设置在中原内地,而安置在这偏僻的地区呢?千百年来无人发现,神不该这样做的吧!难道这是为了安慰那些被贬黜到这里来的贤人?又为什么不去造就伟大的人物,却只造就这些奇特的佳木怪石呢?文章中议论反复抑扬,不说自己借奇石以自慰,却说奇石是造物主安排在这里以安慰那些被贬黜到此的贤人;不说自己贬到这荒僻之地的孤单寂寥,唯以大自然之石为伍遣怀,却说造物者灵气独钟于石,所以湖南、湖北一带少伟大人物而多奇石,所透出的天涯沦落、同病相怜、孤芳独赏的痛楚愤懑之情就更深一层。
本文最后用“余未信之”作结尾,既可看出作者对造物者的否定,更流露了柳宗元渴求摆脱现状以施展才能的希望。柳宗元的这篇游记决不是对自然景物客观地描慕,而是蕴涵着深厚的思想感情,有着强烈的倾向性。感叹美好的景物被遗弃,正是要倾吐自己被埋没、打击的不平之鸣。对小石城山的被冷落深表惋惜和不平,并由此抒发自己遭贬的苦闷和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