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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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世上硬度最强的红砖砌成我的精神小屋,并准备在红砖表面抹灰,可就在这时甲方闯进来。甲方姓容,我管他叫老爹,他和几个合伙人用一沓颇有魅力的钞票将我的精神小屋购买下来,并让我担任小屋的项目负责人,为了安全起见,他给我定制一顶比所有工地都坚硬的白色安全帽,在那顶安全帽上刻着我的称呼:“黄工”。我戴上安全帽连忙给老爹点烟,他抽的烟是中华牌,偶尔会给我塞几包。我每一次接过他的烟都鞠一个躬,尽情表现出我对他的尊重。老爹的手泛起皱纹,六十岁的年纪,额前头发似被雪染白,他瞧见我的小屋,想把小屋改造成二层餐厅。原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可当他喊来几个工头和几个设计师时,我才知道他是有意为之。

那几个工头戴着红色帽子,和我先前见到的工头有些不同,他们表现得很有礼貌,给我递烟。我打火机掏出慢了一些 ,他们会主动为我点火。我点燃烟,了解他们负责哪个领域后,便从设计师手中拿过图纸,从建筑图开始。我将图说透之后,让设计师多打印几份,再让工头按图施工。

久而久之,我成为小屋的指挥棒,这让我在忙碌当中享受到乐趣。我坐在小屋对面,老爹瞧见我,摸着他圆溜溜的脑袋,我迅速将自己的安全帽递给他,他摆了摆手,说,不用,交给你,我放心,我就不进去看了。我朝他点了点头,说,要多久完成?他说,90天可以吗?我摇了摇头说,雨季快来了。他说,那一百天,不能再迟了。我本想再要多一些时间,可没等我开口,老爹却说,别忘了,你之前是怎么样的?我说,好,100天便100天。

我看着小屋进入很多人,其中一个负责购买材料的年轻人,让我看到曾经的我。我之前也是一个购买材料的工地人,说难听一些,是杂工,说好听一些,是材料员。那时我在一家公司,名字已被我抛到脑后,我的经理让我去何处,我便去何处,我没有拒绝,因为我不是傻子,不与金钱过不去。我在购买材料期间,经理称我为“小黄”,这称呼像极呼唤爱犬:在某一天下班时,正值黄昏时分,在我的印象中,红霞布满天空,我刚跨出门口,便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狗吠声,我没有理会继续前行,一个胖女人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圆鼓鼓的肚子将裙子鼓起,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跨出门槛,一只脚踩在她家的大理石上,另一只脚踩在松柏路上。我望向大理石,总感觉自己看到一沓数不完钱的物资。她回头往里面喊道,小黄,快出来。该死,那是她家狗的名字。说来不巧,经理刚好从公司另一头出来,听到有人在喊小黄,连忙看向我,喊道,小黄,有人在喊你。我脑子闪过撕烂经理嘴的画面,却保持微笑,摇了摇头,说,那是她家的狗。她听见了,微笑着,牵出一只又小又黄的狗,那真是没有比“小黄”更适合它的名字了,可这一称呼却让我感到恶心,我希望他们能呼唤我的全名:黄诚历,或者称呼我为阿历,这都比“小黄”胜过几千倍。

在那段称呼似狗的时间里,我总在这个小城里穿梭不断,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有电动车碾过的痕迹,随着工地的移动,我的路线也开始移动,渐渐地,我习惯了这种到处跑的日子,也开始在其中寻找一些属于自己的乐趣。

快乐是有选择的。当我骑上电动车载着沉重的材料时,我会戴上白色有线耳机听几首歌,然而在经理的催促下,我列表里的歌变成计时工具:开始算着时间把控电动车的速度,按照路程,如需要二十分钟,那么大概是四到五首歌,我喜欢的歌时长一般在四分钟左右,原先我喜欢摇滚,比如《让我一次爱个够》,可一两个月之后,在夏季顶着火辣的阳光、紫外线入侵皮肤的时候,我放弃对摇滚的喜爱,将列表里的歌全部换成民谣:有宋冬野的《安河桥》、有毛不易的《消愁》、有赵雷的《阿刁》等等,仿佛总有一两句歌词融入自己的生活中。我在等红绿灯时发出沉重的叹息,望向那条白色耳机沾满灰,再瞧见自己的手被晒成碳,在黑色缝隙里瞧见一两条伤痕,那可能是我送材料穿过砖头、脚手架或木板留下的疤痕。当痛感传达到神经,我只在心里默念:算了,小伤。

我变了,看到脏兮兮的工地,那双鞋沾上水泥,我也见惯不怪,在出工地门口的那一刻,我使劲摩擦鞋底,那可怜的鞋若是有意识,说不定它此时正遭受着一层皮被撕扯的剧痛。罢了,哪有什么意识,只是我的感受在移动,一不小心移到那双鞋上。

工地里出现各种各样的人,花了将至一周的时间,我才能将他们分类:一类是木工、一类是电工,还有一类是水工。这三类都有一个工头带领,他们长相不相同,但都吸烟,偶尔他们瞧见我路过时,递给我一根烟,我朝他们挥了挥手,说,我不抽。可推脱一次,却不能一次又一次推,他们在这件事上显得格外纠缠:循环反复给我递烟。有一回经理刚好遇见,他朝我使了一个眼色,说,小黄,试着抽一根吧。没等我答应,木工工头就将烟递给我,还拿出打火机往我嘴巴挪。我接过烟,微笑,不知道维持几秒,笑容僵硬,便将烟含在嘴里,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往嘴里延伸,打火机冒上火,烟被木工工头点着。我看向他们,跟着模仿,尽情融入,肌肤快贴在他们身上开始传达温度,因我想得入神,不小心被烟呛到。经理笑了,木工工头也笑了,一旁的工人也跟着笑了。我手指夹着烟跟着微笑,不过眼角有泪 ,笑着笑着,就像是自己讲了一个极其可笑的笑话,还得到一群群众的认可。我想,我该是自豪的,因为我的表演渐渐融入那群群众。我尝到烟味,苦涩中有一种交融和酷帅的带领,在那一刻,我发觉,我变了,从内到外变了,不仅如此,我还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抽烟,不仅要学会,姿势还要与他们一致,如不能一致,与经理一个模样刻出来也是一种成功。

烟被我吐在半空,我用手指牢牢将烟头夹住,回忆着逐渐娴熟的姿势,心里暗喜,将抽完的烟头丢在马路上,边哼着小曲边骑着电动车来到距我最近的一家五金店。这家五金店的名字为“名成五金” ,这倒是一个好名字。我第一次来到这家店时,正瞧见老板牵着一个女人的手,他瞧见我连忙松开,笑着对我说,我老婆。我点了点头,说着我要购买的材料。他瞧我脸生,问了我一句,你第一次来?我的视线从他乱蓬蓬的头发移到他那眯成缝的眼睛,又点了点头,说,以后可能常来。他说,那欢迎。我在门口等了一会,瞧见他喊他老婆拿材料,心里有些瞧不上他。他老婆身形与他差不多,中等身材,爬上楼梯丢下一张防水篷布,最近盛行雨季,搁置在屋面的水泥可能会作废,为此经理给我开了长为六米 ,宽为四米的篷布。我听到篷布坠在地面发出“轰”的一声,看了看老板又抬头看了看他老婆。老板说,再等等马上好。我要的除了篷布还有五个110弯头。等了一会,我听到二楼脚步声逼近,老板娘拿好弯头放到我脚边,朝我微笑着。老板说,好了。我说,开收据。他拿出收据和一支笔,在上面写好材料名称和单价,他的字瞧上去格外清晰,甚至和我的字有几分像。他说,这个弯头平时要五块钱一个,看在你第一次来,给你四块钱一个,不过单上我还是给你写五块钱。我明白他的意思,想扯下他的单,可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接着说,篷布90,你给110就好。我没有拒绝,拿好单朝他笑了笑,说,谢了。接着,我付了110便在公司群里申请,发单,瞧着单上的价格115元,心情有些矛盾,在这种矛盾下,我开始安慰自己:这是小钱,没事的,大钱不贪就好。我想到这里,心里变得轻松很多,便骑着电动车又一次哼着小曲往工地跑,而因那一次,我记住了那家五金店、那家名成五金店。

材料员喊我一声“黄工”,我将回忆放空,看了他一眼。他说,黄工,东西放在这里了,你签个名。我说,都齐了吗?他说,都齐了。我点了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笔。他个子不高,瞧上去比我年轻几岁,我看向他说,你叫什么?他微笑低着头,说,叫我小黄吧。我没想到他和我同姓,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别叫小黄了,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他摇了摇头,说,那以后叫我黄工吧,我也想有人这么叫我。我说,好。我签完名将材料单还给他,在心里默念着,黄工,辛苦了。

他走之后,我眼前出现一面镜子,将我折射成他的模样,不过我的胡子比他浓密一些。我看着那面镜子看得出神,妻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她朝我喊道,你看看你,又把鞋子穿回家了吧。我低头瞄了一眼,时间从我身边溜走。我提起黏着砂浆的鞋子,走向阳台 ,将鞋子丢在洗手盆里,坐在躺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烟和一把火机,没等我点燃烟,妻子的声音从大厅里飘来,直冲阳台:又抽,真不怕自己短命。我没有理会她,将阳台的移门关上,点燃烟,含在嘴里,吸了一口,将烟吐出来。一阵风将烟盘起,飘浮在空中,远远闻到饭菜的香味,我眯着眼,过了一小会 ,烟被燃尽,我将烟头熄灭,丢在垃圾桶里,看向天空,漆黑一片,在空气里仿佛闻到雨水的味道,我迅速拿起刷子沾点水开始刷鞋。妻子又喊了一句,你这鞋注定是刷不干净的。我回了她一句,不刷,永远也不会干净。那双鞋是妻子送的,忘记是什么时间了,约莫是一年前,原本是黑色,如今被一层砂浆包裹久了,开始呈现灰色。我对妻子说,要不,你再送我一双。她说,要你自个买去。我没有说话,将鞋子边缘刷干净,搁置在阳台一个角落,为了防止被雨淋湿,将鞋的方向调向大厅。我感到一些疲倦,脖子像被一块小石头挤压着,我轻握拳捶向脖子,上面残余着沙子的颗粒。我感到不适,走向卫生间,拿了一套短袖睡衣,关上门,站在喷洒下,打上开关,水落下来,从头到脚,我清洗着自己的身子,好几处通过痛觉提醒我,我顺着神经找到让我疼痛的根源,是一块淤青,用手指按了一下,痛感钻进骨头。我想,许是磕到脚手架了,在白天冒着炎热的光,从外围的脚手架爬到里头,不为什么,只是简单拍几张照片,让老爹瞧到小屋正逐步迈向他想要的餐厅。可老爹总嫌弃太慢,让我加多人手,我开始疯狂打电话,从工头到工人,不管他们遇到什么原因不来施工,我都一一为他们解决,并用上半开玩笑的话语,让他们笑两声之后答应来做工。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站在讲台上,给成千上万的人演讲,而不管我说什么,都会收到掌声和鲜花。在我沉浸其中,手机开始不断响着:第一个电话是老爹打进来的。他说,这几天连续下雨,会不会影响工期?我说,多少有点。他吼了一声,不管你,反正一百天,你看着办。我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的电话就挂了,可紧接着是名成五金店老板电话,他的电话很眼熟。我点开接听,喂!老板,怎么了?老板说,黄工,这几天要下雨了 ,你要不要彩条布封窗,免得雨水渗进来。我想他也太会做生意了  ,不过他的提议很有效。我说,要,明天给我留一点我去拿。他说,好。我仿佛在电话那头听到笑声。我挂掉电话,没锁屏,手机又响起来 ,是妻子的电话。我点开接听,喂!老婆,怎么了?她说,赶紧从厕所里出来。我站在那面镜子前,看到自己手上拿着手机,水珠挂在自己身上。我将手机放在洗手盆上,让它有意无意地往下滑,这下面应该是有水的,只是一个洞将水放空,手机躺在上面。我瞧向镜子,叹了一口气,说,多么憔悴的人呀!那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白发丝 ,在厨房的灯照射下显得十分苍白。我拿起布将镜子上的水擦干净,那个材料员从镜子里冒出来:他好年轻呀,但眼里有泪光,仿佛随时都会哭。我摸着他的脸,说,你一定是累了吧。他说,是的,我很累。我问他,你哪里累?他指向自己的心,说,这里,总感觉空了许多。我说,那是不够充实。他说,是的 ,不够充实。我摸着他年轻又类似我的脸,说,小黄,不对,黄工,你怎么在镜子里?他说,我躲在一个黑暗的匣子里,里面的时间是我的过去,我出不来,也迈不进,在无数次穿梭中,我好像过了很多年,你能明白吗?我说,明白。他瞧了一下镜子说,你不明白,这是一个破碎的空间。他使劲捶着玻璃,拳头冒着血迹。我被吓得连退几步,赤裸的身子往后仰,看到喷洒里的水滴落。我蹲在喷洒下,嘶吼、捂住耳朵,让外面停止声响,开始对自己说,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嗯,是的,总会好起来的,加油,黄工。我嘴角上扬,将喷洒里的水关掉,拿起衣服穿上,打开卫生间的门,我回到小屋里面。小屋的地基打好后,我让工人用一块又一块砖砌好,两层楼的高度,要考虑梁柱的承载力,为了安全,我盯着他们测试柱子的强度,所幸几次反复测试之后,已达到标准,整体的建筑面被砖砌好之后,我开始安排水工师傅铺砖,让他们多加几个人手,先铺一楼的砖。我担心他们不做地面保护,抱着一团保护膜,穿过工地。我个子不高,抱着保护膜踩在碎砖上面,身体开始晃动,往前倾斜,一只脚埋在一旁的脚手架上,感觉撞上一块锋利又尖锐的石头,疼得我紧咬下唇,但我强忍着不冒出声,靠在脚手架上将身子立直,继续将保护膜搬进去,并让水工师傅做好保护。地面保护好,可以同时让电工和木工进场,让电工布管布线的同时让木工安装外围窗套,等电工布置好水电便可让木工吊天花和封板。我为自己的计划感到骄傲,仿佛是营中军师,指挥着兵马作战,而在诉说作战计划时,我看到胜利就在眼前。可人算不如天算,大雨将至,我从名成五金店买回彩条布和几盏灯。我深知,接下来要和雨天打一场持久战:按照天气预报,将近十五天都会有大雨。我开着车准备从五金店往工地赶去,老板叫住我,你瞧,这天黑得厉害。我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说,是呀,估计要下暴雨了。话音刚落,一阵闷雷从天而降。我连忙坐上车,关上车门,开始拨打方向盘。一滴雨砸在车窗上,随即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我仿佛听到五金店的老板在我身后喊我,那边地势低,容易积水,你别往那开。我说,好。我连忙踩上油门,按下雨刮器,雨滴似箭快将车窗射破,我的车子仿佛在摇晃,视线又一次被雨遮住,我绕道从另一边开回工地,尽量避免地势低的地方。我记得有一年,那边积水严重导致车子熄火,那一画面还在我脑子里搁置,时不时放映出来。我将车速放慢,雨下得实在过大,好几道闷雷响彻在耳边。手机振动一声,我瞧见是老爹的电话,伸手下意识地去接,可前车忽然紧急刹车停下来,我连忙用手拽着方向盘,打左转向灯,进入另一边车道。手机一直在响,在这种情况,我没有信心一边手开车,只好任由电话响着,不知道响了几次,好几次是老爹打的,这还是我头一次不接老爹电话,而且还是几个,我的心里有股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让我感到不安。

别怕,会好起来的。

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我顺着声音寻找,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人,只是雨太大,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瞧见他骑着电动车,穿着蓝色的雨衣,他两条腿立在地上,裤子卷在大腿上,很明显被雨水淋湿。他咬紧牙关,挤进电动车堆里,因大雨导致的交通堵塞,我也深受其害。他停下电动车,看到袋子里的一把扫把和几卷地膜保护胶布松了一口气,晃了一下雨衣,将水流出来。水往我车停靠的方向流,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他,也看到过往,我拿起手机给老爹回拨电话,可显示无人接听,等前车缓慢行驶时,我只好将手机放下。没多久,木工工头给我打来电话,我一边手迅速按下接听。

电话另一头,我能清楚听见雨砸下来的声音。木工工头喊道,黄工,电箱漏电了,你快回来看看。我说,估计是短路了吧,电工还在现场吗?木工工头说,不在了,雨下之前他就走了。我说,那先去看看电箱有没有跳闸?木工工头说,这种天气谁敢去看。我叹了一口气,说,那等我回去。木工工头说,快中午下班了,你十二点不回来处理好,我们下午就不开工。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十一点四十分,从这里到工地原本是来得及,可这会很不巧在塞车。我说,我尽量。我将车绕到另一条路紧靠前车,可前面的车子一眼看过去没有尽头。雨刮器在车窗上不停摆动,雨水往两边滑落,像是车窗流下的泪。我按响喇叭,喊了一声,快。但不只是我在按喇叭,后面的人也在按喇叭,这声音惹人心烦,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我往外面看了一眼,那个穿着蓝色雨衣的他从我眼前穿过去,他的雨衣被风掀起,我瞧见他车上挂着一顶白色安全帽,上面好像有字,可他骑得很快,我没办法看清上面的字。“轰隆”一声,闪电在半空中坠下来,仿佛将天空割裂。我跟着前车缓慢行驶,远远看到一辆电动车横在马路上。他倒在一旁,扫把和保护膜胶布散在地上,雨水渗过他的身体,脚上有几处淤青,还有几条疤痕。没有人停下来瞧他一眼,车,照样行驶着,雨,也照样下着。我喊了他一声,你还好吗?他没有回应,后脑勺溢出血来,血滴在他的安全帽上,上面两个字刻的是“黄工”。我将车开近他身边,瞧到他的脸,这张面孔让我感到恐惧。我连忙开车超过他的身体,他许是死了,死在这一场大雨。他会留下什么呢?说不准只剩下一个名字或是一个称号,也可能什么也没留下,还给交道造成堵塞,甚至还让血污染这条道路。唉,真是可怜的人,可怜到孤独落幕、可怜到被雨水不断冲洗。我也曾有过这种想法,死在一场雨中,身体随着雨水流淌,就像乘坐小舟随处漂泊,没有目的地,也没有终点,一切都在死寂中进行。那陌生的人呀,可否看他一眼,看他和我是不是很像,我已经忘了原本的我该是什么样子。去吧,该死的雨,带他去流浪吧。我也该回去了,回到那个不属于我的小屋,而我的精神随时都可能被折磨。

再见了,他,我相信雨水会带你找到自己。

车快到工地,一路上都很顺,雨也逐渐变小。我加速前行,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还没到工地门口,电话响了起来,是老爹打来的。我将车立刻开到工地门口,停好之后迅速拿起手机给老爹电话。电话通了,我说,老爹,我……没等我说完,老爹便喊道,怎么不接电话,怎么不接电话!你知不知道就在刚刚,方案改了。我惊讶地说,什么,又改方案,为什么要改,这里的砖都砌好了,板也封了,怎么会这样?他说,我也没办法,我现在资金申请困难,和几个合伙人商量之后,决定将餐厅改成羽毛球馆,不要两层,一层就好。我没有说话,坐在车里发呆。他说,小黄,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我朝他吼道,别叫我小黄,小黄已经死了,我现在是黄工。他说,好,黄工,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里面的墙还麻烦你请人拆一下。我迅速挂掉电话,将手机塞进口袋,打开车门,冒着小雨冲进去,喊了几声,还有人吗?没人回应,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我走到电箱旁边,看到电闸跳了,迅速打上,可打上没几秒又跳闸。我将插在电箱里的电线全部拔掉,只插了一条线,屋里亮了起来。我借着光在走廊里走着,这两边都是墙,摸着很结实。我从一个箱子里拿起一把锤子,使劲地砸向这面墙,可能是锤子太小,也可能我刚刚有些触电,手酥麻又无力。我将锤子丢在原地,扶着墙叹了一口气,窗户冒来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喷嚏,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背后已被雨水入侵。我喊了一句,去他妈的。声音回荡在半空中,我坐在满是灰的木板上,看向另一头,雨水正飘进来,那面墙封的板已然泡水。我将怨气沉在这场雨中,走出门口,用双手撕扯雨,可碎掉的只有自己,落在地上的雨珠,全是密密麻麻的我,我看不清自己,也看不到雨停。我躲进车中,借着雨水放声大哭,没人走过来,也没有人听到,不知道哭了多久,雨停了,我将车掉头,往家里驶去。

街上被雨水覆盖,沉闷的空气里有一股霉味。快到家门口时,我停好车,绕过小区,进到屋里。我将沾着泥土的鞋子脱在门外,身体套着雨水渗进的衣服,感觉有些沉重。我悄悄打开门,妻子不在客厅许是回房间了。我走到阳台取下更换衣服,往厕所走去,关上厕所门,脱下衣服,将赤裸的身子搁置在喷洒下,水从头流到脚。我任由水将我完完全全洗一遍,心像浮在水面,不管怎么动摇都会往下沉。我关掉喷洒,拿起毛巾将自己身体擦拭干净,再穿上衣服打开门。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好像听到阳台有声音,远远看到妻子在洗手盆刷洗我的鞋子。我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那的确是我的妻子,不过她瞧上去年轻许多,像三年前我刚与她认识的模样重叠。她边哼着周杰伦的《晴天》边刷着我的鞋。我不敢往她那边走去,担心靠近她,她会变回那个处处嫌弃我的她。我静静地看着她,站在原地想起我们刚认识那会,那会的她总是十分温柔,她会处处为我考虑,可惜的是那些画面都躲在时间的匣子里,没有人愿意一直拿着一把钥匙去打开曾经的美好回忆。我往后退了一步,向时间妥协。她听见我的脚步声,朝我喊道,老公,你的鞋子我帮你洗了。我说,让我来吧,脏兮兮的。她说,我快洗好了。我说,我干这一行是这样的,以后你一定会嫌弃。她说,不会呀,你干什么我都支持你。我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要不,我们一起开一家五金店,怎么样?她说,好。我想了想说,不过开五金店之前,我要去干一些事情,你在家等我。她说,好。

我走出门,来到停车的地方,想着该了断这一切,便迅速将车开到老爹家里。我敲了一下他家的门 ,雨后的空气有些新鲜,一轮弯月挂在半空中,一束光落在门前,我的影子冒出来。我又敲了一下门,巷子里传来狗吠声。我往屋里喊了一声,老爹。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老爹出来打开门,瞧了我一眼,说,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我说,我想再次确认一下,那里当真要建成羽毛球馆吗?他点了点头说,是,你也知道的,没有合伙人支持,我的餐厅根本无法经营。我点了点头,转过身,月光打在我脸上。我说,老爹,不!容总,你决定好了吗?他说,是的,无法改变。我点了点头,从车的后备箱拿出那顶安全帽,说,我不想干了,钱我全还给你,至于我的小屋再也不属于你。他朝我喊道,为什么?我将安全帽递回他手里 ,说,因为我不想干了。我转过头,将他支付给我的工程款全数交还于他。他朝我喊道,小黄,不,黄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说,开个五金店吧。他说,想好名字了吗?我说,还没?他说,有需要找我。我说,不用了。我打开车门坐在车上,掉头往小屋的方向前进。

夜晚的街道,两旁的路灯散发出光,不知道车子绕过几盏路灯才到工地门口。我停好车,从车子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又长又重的铁锤。我提着铁锤走进工地,看到砌好的墙就疯狂地砸,将砌好的砖头一块又一块打掉。小屋的地面被石头连续不断地砸中。我感觉自己在下沉,“轰”的一声,脚底出现一个小洞,里面是一条隧道,往隧道那一边看去,是一扇门,我缓缓朝着那扇门的方向走去。脑子不被控制地丢出一些画面,慢慢将隧道铺满,从我担任材料员再到现在的项目经理,仿佛就似昨日,而这种感觉像是走了许久。我朝隧道那一头喊去,有人吗?我是黄工。可没有回应,只有一束耀眼的光照在这些画面上。我看向过往,沿着最开始的画面往里走,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在这一步又一步的距离中,我看到过去的我已经死了,那种感觉像是在向生活妥协,无可奈何的是谁也无法改变,只能选择性地遗忘。我挥手向过去告别,来到那扇门前,用手拉开门,又瞧见一座小屋,站在屋檐下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她指向屋檐上的几个大字说,老公,你看 ,我们的五金店。我瞧了一眼那几个大字,才缓过神来,原来我只是我,原来我开的五金店就叫名成五金,是的 ,就是那一家名成五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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