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发觉电影是多么仁慈,让大部分善始都能善终,让大部分久别都能重逢
1.
我特别喜欢吃鸡,当然在那个年代,鸡还是一种动物,吃鸡也只是进食的一种方式,和现在的意思有天壤之别。我妈说我爱吃鸡这事可能跟我出生那天发生的一件事情有关。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没有紫电惊雷,也没有瑞彩祥云,一切都普通得很正常。我妈说她下班回家路上发现羊水破了,然后自己去了医院,她回忆说在那个年代,吃五谷杂粮的人身体都很皮实,怀孕生孩子虽是件大事,但和母鸡下蛋一样,用不着太矫情。我奶奶在家接到医院的电话,老人家不会拨号码,又找邻居帮忙联系到了我爸单位,这三通四往一捣鼓,等我爸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奶赶到医院时,我都已经哭完开始喝奶了。准是出门时慌张,忘记关后院门,等回家时发现家里养的鸡被偷了一半,我奶奶一边懊悔一边抓了只老母鸡,炖成汤给我妈补身子。
我听完这个故事,觉得这和我的饮食爱好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我妈不觉得,她总说万物周而复始,因果循环,沾边就算。让我庆幸的是另外一件事,我有一个同事,孩子出生时家里着火了,所以给孩子取名叫火火,说是吉利。还好我爸不迷信,不然给我取名叫鸡鸡,可想我以后该承担多大的舆论压力啊。
当然我出生这事和墙根会议的故事也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根据我妈的“沾边理论”,硬扯还是有的。
2.
我工作后不常回家,跟大部分漂泊在外的游子一样,最多过年的时候在家待几天,让长辈们享一享天伦之乐。每次回家,我就能感觉到那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氛围,我家尤其热爱小动物,基本顿顿都有。我想扯一条鸡腿给我奶奶,应该是它无处安放的灵魂依旧藏在经过高温烹煮的肉体里,怎么也扯不下来。
“妈,这只鸡生前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少废话,这是楼下马奶奶听说你回来了,专门把自家配种的老公鸡送来,说城里吃不到,让你尝尝鲜。吃完饭下楼把你带来的酒给人家送去!”
为了让我爸上班方便,前些年把县城的房子卖了,我爸妈搬到了与主流社会几乎隔离的场部大院。一幢极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风格的五层小楼里,我家住三楼,老马家住一楼。我妈一向待人友善,在大院里名声远扬,基本可以实现刷脸支付的那种。有一年回家,我在大院里唯一一家理发店剃了头,店主得知我是张桂芬的儿子,八块钱的剃头钱死活不收,我妈得知此事后,把手里的毛线针一丢,硬生生去那家理发店兼小卖铺买了20个打火机和两瓶酱油,然后送给了楼下老马家。我当时就好奇这一堆打火机算什么礼物,我妈说老马家做饭用的是土灶,要自己点柴火。
饭后,我拎着两瓶白酒去找我爸,说要不咱爷俩一起给人送去,显得隆重。我爸说上午杀鸡的时候,追着鸡跑了两个小时,现在累了想睡午觉,我只好自己去。下楼敲门,应门的是一阵狗叫声,开门的人应该就是老马,他好像一眼就认出我是谁,把藏在皱纹里的笑容都翻出来给了我,连忙邀我进屋。
虽是下午,可外面天色尚好,但老马家里却乌黑一片。老马加快了脚步开了一盏昏黄的电灯,一只黄狗不停在我脚边闻来闻去。我环顾四周,除去那盏电灯,老马家的现代化程度几乎为零。
“二毛,别到处瞎闻,把娃子的裤子弄脏哩。”老马厉声说道,操着明显西北的口音。老马管我奶奶叫老姐姐,所以我尊称老马叫马爷爷,但连我妈都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岁数了。
“马爷爷,谢谢您送来的鸡,特别好吃。这不快要过年了嘛,我妈让我给您带了两瓶酒,过年喝着喜庆。”
“这这这,这不行,太贵哩,那个破鸡不值钱,家里养了好些只。娃娃快把酒拿回去,跟你娘说小鸡有的是,挣钱都不易,别给我了,浪费哩。”
“我妈说了,您要是不收下,她就不让我回家。我妈还说我马爷爷经常照顾我家,我难得回来一趟,算是孝敬孝敬您。”
这样经过三四个回合,老马总算收下了。他笑着去另外一间黑屋子里搬出来一个巨大的冬瓜,说是自己种的,让我拿回去给他老姐姐烧汤吃。我妈看到我搬回一个巨型冬瓜,就让我把冰箱里的二斤排骨送过去,如此我又拿回来两颗白菜和几个西红柿。那个下午,我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纯粹兼职大自然产品的搬运工。我爸看到那个巨型冬瓜,问我奶奶晚上烧个冬瓜毛豆虾米汤好不好,老太太说好。
3.
我回家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给我奶奶剪脚趾甲。老太太岁数大了,猫不下腰,我妈早就想给她剪了,可是老太太坚持要等我回来,要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着周围乡亲的面剪,好一招一石二鸟。
天时地利都很完美,冬日难得的暖阳,楼下面向马路的墙根,人和方面略显欠缺,恰逢隔壁镇赶年集,大院里男女老少好多都去凑热闹了,唯一观众的只有老马和二毛。
“老姐姐,你好福气啊,孙子给剪脚趾甲。”老马坐在旁边,手里掰着干玉米棒子,配合着演出。
我奶奶在炫耀自己家庭条件方面从来没有服过谁,开始逐一介绍她三个女儿和二个儿子的任职单位和薪资水平,接着描述我爷的高光时刻,最后用我的情况作为结尾。这些话我几乎从小听到大,隔一段时间数据会有更新,但主旨都一样。其实我家就是普通工薪家庭,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自给自足。听我妈说,我爷走的时候大姑才八岁,我爸是老小还不到一岁。我奶奶没有文化,当时只能是一只手锄地,一只手顶天,凭着一口气拉扯大五个孩子,其间苦难我这代人无法想象,这估计就是她骄傲的点吧。
老马和我奶奶经常晒太阳聊天,老马是西北人,为何住在这里不曾而知。我奶奶是南方人,也不是本地人。两个人都带有浓烈的方言口音,除了语气词外其余基本无法互通,但是两人却聊得都不亦乐乎,我都不需要从中翻译。暖阳斜照,温度穿过冬衣,破墙根下,二老一少和一只黄狗,时间仿佛与我们无关。
4.
自打我家搬过来后,几乎没有买过蔬菜,周围邻居隔三差五就送来好多,全是自家种的。马奶奶种地是一把好手,养着鸡,鸡粪拿来当肥料,长出来黄瓜西红柿个个壮实透亮,在城里就叫有机蔬菜。老马不会种地,他承包了整个大院的废品回收工作,职位上算是个站长,当然员工也只有他一人。
“俺年轻的时候家里吃不上饭,给卖到地主家去换了五斤小米,天天给地主干活。后来鬼子来了,俺就跑出去革命了,小鬼子可狠哩,俺整个班都打死了,就剩俺一个,政府还给俺发了个牌牌。打完鬼子又打国民党,俺骑着马打,又把国名党打败哩。”今天下午的墙根会议,我奶奶没有参加,老马就跟我说了些他过去的事。
“马爷爷,那您还是抗战英雄啊,我们小辈要多向您学习!”
“啥英雄不英雄嘛,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要感谢政府,没有共产党俺就没有饭吃。”听到我说英雄两字,老马笑着露出几颗黄牙。
“马爷爷,您有孩子吗?怎么过年也没回来看您啊。”
“俺有两个娃子,大娃叫大毛,二娃叫二毛。”老马指了指趴在边上的黄狗。我突然意识到,论辈分,我应该管它叫二毛叔。
“娃娃,你这在大城市上班,一个月能拿五千块钱不?”
“有,五千多点。”其实那时候我的工资要比五千多不少,可是老马耗尽想象说出的数字,应该就是他心里的富裕吧。
“乖乖,娃真能干,俺家大毛一月也能拿五千多,经常给俺买东西,可好哩,俺这鞋还有这棉袄就是俺娃给买的。”
望着破旧的棉袄和沾满黄土的鞋子,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几年回家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毛,倒是和二毛的关系越来越好了,有时候它还会陪我散步。那天回家后从我妈口中得知,大毛其实不是老马亲生的,是他在路边捡来的,就比我大一岁,前些年就结婚搬到县城去住了,这几年过年都没回来。房子是女方家买的,老马家买了一辆车。
“你看看人家,就比你大一岁,婚都结好了。你再看看你,眼看就三张了,还单着混日子,连二毛都不如,人家都配了好几只小母狗了。要不明年你也别回来了,赶紧给我找一个!”
“太好了,那明年我就不回家过年了!我正好想出去旅游,到时候给你寄点土特产回家。”
“你敢!”我妈把一个削好皮的苹果直接塞到我嘴里。
5.
这个大院里的生活节奏慢得出奇,手机常年时候一格信号,上网只能去我爸办公室蹭wifi。我闲着没事的时候,会跟我爸一起种地。我爸是去年开始自己学着种地,在马奶奶的言传身教下,种出来的豆角南瓜啥的也是有模有样。
“爸,你确定现在就要我往地里尿?”
“尿啊,不然叫你来干啥,你尿这片,我尿这片,尿均匀一点啊,待会翻地种点青菜秧子。”
受马奶奶的鸡粪种植法影响,我爸研究出了人尿种植法,要求我在家这些天不能在家上厕所,统统去地里解决,肥水不流外人田。饭桌上他还特别骄傲,说吃自己种出来的蔬菜就是香。
“爸,问你点事啊。楼下老马说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还是一班兵都牺牲了,就剩他一个,这种是抗战英雄啊,国家没给补贴吗?可是我大致算了一下时间线,发现不可能啊。”
“怎么可能,老马要是打过日本鬼子,到现在都要九十多岁了。院里查过了,没有任何参军记录,听说是当年国名党抓壮丁的时候逃跑了,不过也是传言。”
“那为啥他跟我说自己打过仗,故事听起来还有鼻子有眼的。”
“他跟谁都这么说,人还不能要点面子吗。院里为了照顾他,给他安排了一个收废品的工作,一个月保底也有两千多。老两口也不容易,拉扯大一个孤儿,还怕人瞧不起。”
“他儿子是不是不孝顺啊,过年都不见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你有这闲心,去给我挑两桶水过来,到你包婶家门口那个水龙头打,离着近。”
后来我经常回忆起老马的口述,他是如何一枪放倒三个日本兵,如何帮助村子里的人撤离,如何骑着马驰骋疆场,这些带有强烈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想象可能就是老马信以为真的骄傲,跟我奶奶的骄傲一样,支撑着他一点一点老去。
6.
我奶奶去世后,为了医药费和老太太留下的几万块钱遗产,我爸这边亲戚之间的关系搞得很微妙,虽然表面祥和,但是背后随时会破裂那种。我爸早早就表明态度,该出的钱他会出,但是遗产他一分不要,早早退出了纷争,这本经早知道难念,干脆不念了。
那年春节回家,我给老马家带了一堆各色火锅丸子,我妈看到后问我什么时候把治神经病的药给停了,我说那药不管用,回家来换你经常吃的那款。
其实那年老马一家都不在,听我妈说是前两天大毛开车回来把老俩口接到城里过年去了。说老马那天可高兴了,见人就说要去城里过年啦,儿子开车过来接啊。临走前老马往我家又搬了一个大冬瓜和两只鸡,拜托我妈照顾二毛几天,大毛不让二毛上车。
我奶奶不在了,老马又去城里了,现如今的墙根会议就只有我和二毛。
“二毛啊,这里没外人,我就不跟你论辈分了,咱格局要大一点。我问你个事,你觉得大毛这人怎么样,就是你哥。”
二毛吃着火锅丸子,完全没有理我。
“二毛啊,那你回答我另一个问题,你说老马这人怎么样,就是你爹。”
二毛依旧埋头吃着,丸子的肉香味引来了二毛的一些狗友,让这场墙根会议热闹了很多。
“走,二毛,去我爸菜地里尿尿去,肥水不流外人田!”
二毛真的跟着我去了菜地,我尿在了南瓜地里,它尿在了一根玉米杆子上。我觉得二毛是什么都懂,而且境界极高,看破不说破,假装自己是一只狗。
那年过年,我一个人吃了两条鸡腿。我妈把我带回来的火锅丸子分成一大一小两份,小份的已经被我喂二毛了,大份的冻在了冰箱里等老马回来再给他。
7.
有一天,我在上班的时候突然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说给我寄了几斤我爸种的玉米还有一只老马家的土鸡,还问我能不能网上买点补品啥的,老马生病了,挺严重的。我问是啥病,补品也不能乱买啊,我妈叹了口气,那别买补品了,买点好吃的吧,最好是稀奇的带外国字的。
这种剧情就太狗血了,动不动就是绝症,现在这个年代,绝症就像批发市场的小商品一样,走进了千家万户。
“妈,你把电话给二毛,我有话对它说,要它好好照顾老马,等我过年回家开会!”
“你这孩子怎么还说胡话,二毛是条狗啊。”
后来听我妈说,老马最后是在大院里走的,医院费用太高住不起。大毛在出殡那天哭哑了嗓子,几天后带着马奶奶搬去城里住了。二毛不吃不喝守在旧家门口几日,然后就走丢不见了。
那个墙根不时还会有人晒太阳,我却再也没有参加过。我突然发觉电影是多么仁慈,让大部分善始都能善终,让大部分久别都能重逢。
老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我想还是写点什么来纪念他吧,哪怕是流水账。我天生不喜欢太伤感,就写这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