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外婆

看外婆的人生,像翻开一本书一样简单。

我从未涉足外婆的前半生,但外婆的后半生,人们像海水一样涌入,挤满她瘦小的身体。

她像一棵大树,分身出三头六臂深深地扎进地里,慢慢抖落出枝繁叶茂。 又像一块海绵,吸满水又被挤干,又吸满水后晾干……反反复复,未有停歇。

外婆16岁那年,就来到了外公家。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姑娘,可自此以后,她就像苦菜籽那样深深地扎在了外公家的菜地里。

外婆家里并不富裕,所以当家里的姑娘长大成人后她便成了商品,成了家里几口人的血液来源。

他们以五升米的高价把外婆卖给了外公。即使外公与外婆从未见过面,但外婆就这样匆匆忙忙的来到了外公家。

她顺从着,似是认命。

外婆来的那一年,漫山的蒲公英疯狂而嚣张的长着。

她来之后,山上外公的小木屋便成了她唯一的归宿。

我从未听外婆说起过自己的娘家,似乎她来到外公家后就抛弃了过往的一切。她从不谈及过往种种,似是遗忘。

她的房间里,有两个深红色的木箱子。妈妈说那是外婆的嫁妆,小时候总会好奇里面是什么,长大后便也不再关心,直到它开始褪色,黯淡。

木屋是外公年轻时自己建的,很牢固。

外婆到外公家后只几年时间,她便生下了三男两女。也就是我的妈妈,姨妈,大舅,二舅和小舅。

这让外公非常得意,毕竟那时拥有三个男丁的家庭可不多。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外公心里根深蒂固。

外婆来了之后,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就都落到了她头上。她一刻也不闲的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没有人听到过她的任何抱怨,可外公总是指责不断。

白天时,家里只剩下外婆一个人,与她打交道的只有家里的鸡,猪,牛等牲畜。

外婆喜欢晒被子,每当日头正午时,她会把家里的被子全都抱到院子里,将它们一床床的晾到竹竿上,让阳光肆意漫上被子。

晚上睡觉时周身都是暖洋洋的,鼻尖也满是阳光的味道。

那时候晒被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家里的被子总是又硬又重,每次外婆晾完被子都满头大汗,但看着一院子的被褥却又会给她不一样的成就感。

外婆有一根自己做的“打被棒”,她每天用它来敲打被子。每敲打一下,被子便会微微颤动,从被芯里抖出无数星星点点的灰尘,在阳光下散散的飘着。

晒完被子,外婆就站在院子里,抬手遮住眼睛上方的阳光,看着远处的山,她的心也被晒得软软的。

当天边染上红晕时外婆会抬一只小板凳来,坐在院子中间纳鞋垫。看着天色一点一点的扑下来,慢慢的黑成一片。她一边做女工一边等待着晚归的家人。

有一次妈妈和外婆一起上山时,一只蚂蟥悄无声息地爬进了妈妈的嘴里,等发现的时候蚂蟥已经快爬到了喉咙。妈妈被吓得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大滴大滴的往外冒。外婆一把掰过妈妈下巴,徒手将蚂蝗拽了出来,过程光是想想都觉得心惊肉跳。

小舅小时候尤其调皮,不是朝牛冲石头就是追着鸡满院子疯跑。

最严重的一次,他趁外婆不在家时把一只母鸡摔死了。

外婆回来后,气的饭都吃不下。

外婆看着躺在院子里的母鸡,当即捡了脚边用来编凳子竹条便朝着小舅追去,边追边骂。小舅轻盈的躲过了外婆所有的追击,这让外婆气急败坏却也拿他没办法。

小舅说他从未见过外婆发那么大的火。  但那天晚上,外婆还是给他们做了一顿过年都吃不到的大餐。  那件事以后, 小舅发奋读书。外婆每天陪着他熬到很晚,煤油灯一夜一夜的燃尽。

外婆来到外公家后,便剪去了自己的一头长发。此后几十年,她都是一头齐肩短发。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银色渐渐爬满她的发梢。

我不知道外婆年轻时的样子,大概也很瘦吧。

外婆瘦得像根干柴,她静静地站着,只有不时眨动的眼睛还代表着她是一个鲜活的人。

外婆的手臂像两枚竹片搭在肩膀上,因为衰老,手臂上的筋络便都向上突起,像大地上冒出的山脉,一条又一条。又像古老的藤蔓,从大臂一直延伸到手背,摸上去便有莫名的恐惧爬上心头。  与竹片似的双臂粘连着的是一双与她瘦削的身躯格格不入的大手,这双大手上布满了老茧,摸上去像在摸沙地。每根手指上的骨节都深深的往外冒出,像一座座小山包。但就是这样一双手,抚育了两代人。

这样的上半身自然不会让人联想到一双强壮有力的腿。的确,外婆的双腿也算不上健康。空荡荡的苍白爬满了她的整条腿。而她的大腿,还没有一个成年男性的手臂粗,小腿更是无从说起。腿上的肉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好像一扯就掉,摇摇欲坠。

我喜欢和外婆睡觉,有种莫名的心安。当然,这种安全感并不来自于她瘦小的身体,而来自于对她身体里同样血液的眷恋。

每次和外婆睡觉前我都会观察她。

外婆有一副假牙,  是老式的假牙,总共两片,上、下牙各一片。上面不只有牙齿,还连着上下颌齿槽骨。很难想象嘴巴里放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什么感受。但外婆已经戴了有20年。

外婆每天晚上睡觉前会把它们拿下来,用牙刷刷干净再放到口缸里泡着,到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再刷一遍才戴上。

每次外婆将它们取下来的时候,她的两颊就会瞬间凹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显得她整个人更加干巴,甚至说起话来都开始囫囵不清。嘴唇更是不听使唤,像是被人用麻绳孔到了一起,无法分开,还向下耷拉着。这时她总会吧唧吧唧嘴,似乎这样能舒服一点。

外公是一个很强势的人,用妈妈她们的话来说就只有外婆才能受得了他。

外婆在外公的指责中慢慢将孩子们拉扯大。

外婆的后半生,始终漂在海上。眼前的海水戏耍她,将她推过来又掀过去,让她不得喘息半分,没有一丝反抗的气力。

二舅成家后,他把外婆接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三个孩子的相继出生。她又开始了原来的生活,只不过换了地点。

不久,小舅也成家了,紧接着小孙儿就出生了。

外婆被时间推着朝前走,一刻不得停歇。而掌控时间的人,却都是她爱的儿子们。  毫不意外的,外婆又被接到了城里的小舅家,外公也跟着到了小舅家,他觉得小孙子的长大不能缺了爷爷。

在那里,外婆不用割猪草,也不用喂鸡鸭,但厨房里各种各样的电子器具却让她心生恐惧,她想回到她熟悉的地方。

外婆看着那可爱的小孙子,她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外婆花了差不多1个月才摸清那些东西的脾性,但那一个月里她不是盐放多了就是酱油放少了。

外婆开始抱怨,抱怨的却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在二舅家时,外婆每天有干不完的活。

二舅会要求我每天清晨跟着他们一起去打柴,这时候外婆会帮我拒绝。我很感激外婆,去打柴不仅要起得早,回来肩膀还得脱层皮。

外婆拒绝的话术则是她很忙,我应该帮她放驴。

二舅家有两头驴,母驴和小驴,母驴比较温顺,小驴却总喜欢踢人。家里的每一个人除了我都被它打压过。因此,我对于放驴有着十二分的恐惧,走在它们前面时,我担心它们突然撞向我,走在它们后面时,又害怕它们突然撂起的后蹄。

每天山间掀起薄雾的时候,我就得牵着两头驴出门。

外婆专门给我准备了三排长的竹片,跟在它们身后,这样长的距离,驴就伤害不到我。

早上我去放驴,外婆就在家里准备早饭。在起床到晌午这段时间,外婆总会给我送很多次吃的东西,有时是烤红薯,有时是烤土豆,更多时候是玉米。

冬天时,草地上清透的露水和霜,冻的通红的脸蛋和隐隐作痛的鼻尖,都需要外婆的烤红薯慰藉。

开学我收拾东西时,外婆总会塞给我一袋牛奶饼干。那是她从小舅家带上来的,嘱咐我自己多吃点,别拿出来让别人看到。那饼干对于在山上的我来说并不亚于山珍海味。

我在山上的最后一个寒假,外婆为我纳了一双布鞋,是深绿色的。那是独属于她们那一辈人的手艺,妈妈没有传承,她并不会纳鞋子。那双布鞋陪我度过了山上的冬天后便不知道被我放在了哪一个角落。

后来,外公查出了食道癌,外婆和外公就常住在了小舅家,毕竟城里就医方便。  后来我忙于学业,她照顾外公时是怎样一番光景我也无从得知。

在我初三那一年,大舅因病去世了,几个月后,外公离也离开了。

那一年,外婆失去了她的大儿子和丈夫,一样的平房下,她跪了两次。  在大舅的灵堂前,她哭得撕心裂肺。在外公的棺材前,她只眼神空洞地盯着前面,双手无力地垂在大腿两侧,满是绝望。

我想,外婆世界里的墙塌了。

此后,外婆便在小舅和二舅家来回住着,或许,她住得并不舒服。

那时,外婆像无根之草,找不到一片可以栖息的土壤。

外公走后,外婆像抓住了浮木,但她仍旧漂在海上。

她的后半生,可以说是在厨房里度过的,厨房里的厨具是让她最得心应手的东西。她在里面做过很多顿饭,却没有哪一顿饭,是给自己做的。

外婆带自己孩子的孩子时,总会研究出许多富有花样的新菜品,并且乐此不疲。

外婆像拉着自己的孩子那样又扯大了一个个孩子的孩子,但那时,她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与外公不同,外公从不因为孩子责骂外婆,因为外公似乎从不管那五个儿女,他手一摊,便把他们都甩给了外婆。

我并不是外婆带大的,但我知道,外婆带孙子时的天空总是电闪雷鸣,那是她潮湿又被嫌弃的后半生。

舅舅们似乎从不体谅外婆,他们总觉得外婆笨手笨脚,唠唠叨叨。

可他们不知道,岁月并不会漏掉任何一个人,包括外婆,即使她曾猛烈挣扎过。

那时我希望自己变成外婆随身携带着一只大喇叭,用来反驳所有的指责,这对她一点也不公平。

但好像从没有人心疼她的不知所措。  我远远地看着,却也手足无措。

外婆几乎从不外出,因为她不肯让自己休息。在外面时,她便总想着家里的鸡还没喂,牛还没放,菜地也没浇水。

总之,在她的脚迈出大门的那一刻,所有家务从四面八方通进她的脑海,托着她不让她走。

后来,她又回到了山上的二舅家,拄着拐杖走进走出 。

现在,她老了,走不动了。她又成了那个等待着的人,不过现在时间更长,她在等过年。

她就每天坐在躺椅上,仰着头看着无边,躺椅一前一后地摇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摇着摇着,天就黑了。

外婆耳朵背了,轻轻叫她她并听不到,所以直到老去,她都不能被人温柔以待,或许她也早就习惯了。

在我上大学前一天,外婆神秘的把我拉到房间里,从衣服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塑料口。

那红色塑料袋层层叠叠的装着一个钱包。

那个钱包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在山上时她总会偷偷给我零花钱,就是从这里面拿出来的。

这么多年了,这个习惯她一直都没改。

我看着这个神神秘秘的小老太,我眼角发酸。外婆怎么越来越老了。

钱包是长方形的,右上角缝着一根同花色的带子,侧面是拉链,只有一层,外婆所有的钱都放在里面。

外婆从里面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将纸一层一层地剥开,里面有不同面值的钱,一元,五元,甚至还有一角的。

她从里面抽了两二百元给我,对她来说,两百块钱已经很多了。我当然不能收下,她却使劲往我的口袋里塞,嘴里不停说着拿去买好吃的。

我从没有见过奶奶,她在爸爸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因此,外婆成了我对祖孙的所有寄托。

我们从不说去外婆家,只说去外公家,就好像大家都默认了外婆只是外公的一部分,她也从未为自己争辩过。

外婆的世界,常灰蒙蒙的一片,乌云总是一层又一层的将她裹起来。她从不反抗,也不想反抗。她只顺从的和乌云融为一体。

后来,乌云渐渐变成了白云。她的世界便不再充满电闪雷鸣和阴雨密布。

似乎是外公走后,外婆才一点一点的找回了自己,她那被拉扯得七零八落的影子又渐渐拼凑到她身上。

如果每个来到世界上的人都肩负着各自的使命,那外婆的任务似乎过于繁重,重到她没有了自己,像蒲公英一样飘在空中。

蒲公英的种子永远不会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外婆也不会逆转时空,回到过去。

山坡上的木房子是外公留给外婆的唯一遗产,可那也不是她的栖所。

外婆望向我们的目光,总是像月光铺满大地那般温柔恬静。

我们都希望外婆长命百岁,除了她自己。

飘飞的蒲公英四海为家,外婆却只等着那四四方方的木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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