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023年，我本以为囚鸟脱笼，可以一飞而起冲向自由的蓝天。没料到，却一头扎进了真正让我死去活来的“后疫情时代”。
在这一年中，我见证了太多亲朋好友或因疫情相关的因素离开人世。
一脚踏进2023年时，我们每个人都像一滴滴水被簇拥推挤着即将进入海洋的时刻，都像一片片黄叶在秋末初冬的树梢颤颤巍巍努力撑住自己的时候，身不由己，无力无助。正在奔六的这群60后、70后，在自己经受着种种新冠后遗症折磨的同时，还在全力进行着一场和死神抢父母的战争。
措手不及迅速放开后汹涌而来的新冠感染，给我及身边的人都留下了强烈的后遗症。
一是极易疲劳。稍微动一动就心跳加速，心慌气喘。剧烈运动更是不敢做。老妻身体素质一直比我好，共同生活30余年来几乎没见她生过病，只在怀孕生孩子时才人生第一次住院输液，从来不运动的她真的长距离徒步起来却比数十年如一日坚持运动健身的老马耐力好很多。可这次新冠感染返阴后，她也像换了个人，成天有气无力直喊胸闷。
二是心率加快，血压升高。我本来一直心动过缓，这次感染时心率加快了30%，一直到现在心率至少提升了10%。每天清晨起床时的收缩血压竟然接近160了。
三是睡眠质量严重降低。我过去从来是一觉睡到天亮。这次感染后每天晚上入睡困难且不说，每天一到凌晨三到四点钟就醒了，并且再也不能入睡。
四是大脑受损，智力退化。一位朋友的老父亲退休前是某中学的教导主任，疫情暴发时他还对女儿说疫情也没那么可怕，挺挺也就过去了。然后他发烧感染了，然后他一夜之间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而且没有了时空概念，深更半夜爬起床在家到处翻东西。其老年痴呆症状比老马患阿尔兹海默综合症多年的老娘还严重，令当女儿的苦不堪言。
一时间，全国儿女都在和死神抢父母。
1月7日凌晨，我所在单位的老领导、新华日报社老社长刘向东先生感染新冠后逝世，享年83岁。他比我老妈还小一岁。还在我出生之前，刘老就已进入新华日报社当记者了，是一直冲在新闻第一线的老报人。在现在这个年代，83岁并不算太高龄。这可恶的新冠病毒。
我的太极师妹明媚抢输了，她爸爸1月14日走了。明媚感染隔离在家后，同住小区内的老父亲每天烧好饭菜送到女儿家门口，没想悬壶济世一生的老父亲自己不久就感染病毒离世。她天天到医院陪护老父，终于没能抢过死神。
和死神争抢老母亲的还有老妻远在浙江江山的表姐一家。老妻85岁的姑妈是个聪慧老人，能上电脑炒股，智能手机也玩得溜。经常在姐妹家庭群里和大家聊天，在各个晚辈的朋友圈里也点赞发评论，没有代沟。
2022年11月底，感染后的姑母主动在群里提起，让南京这边尽快将某处房产的相关资料寄送过去，说要在有生之年办完她放弃继承份额的公证书。她弟弟（我岳父）先于老母亲离世，奶奶对所居房产有继承份额，奶奶于96岁高龄去世后，作为女儿的姑母也拥有其中一定份额。如不办理相关放弃公证手续，以后产权处置将相当复杂。姑母突然主动提出办理此事，老妻感到奇怪。我说，姑母是个活得很明白很通透的人，她本来身体就不好，这次特地提到在她有生之年办结，应该是她意识到了什么，不想给晚辈留下麻烦。
2022年12月9日，公证员上门，老人吃力提笔在一份份文件上签字。三天后，便住进了医院，然后住进了ICU。医生说，她的心肺肾肝等多器官都衰竭了，建议放弃治疗。但老人神志清醒，一直拼着一口气。她在等，等她一手带大的外孙女琪琪从香港回来见上一面。琪琪已定于2023年1月20日一家带着一双儿女来见太婆。一个月过去了，老人全身插管仍然顽强地等待着。表姐他们也一直天天隔窗陪伴。与其说是子女在和死神抢父母，实际上是老人在和死神拼搏争取一分一秒多陪陪子孙啊。
姑母就这么一直用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等着，等到2023年春节后香港口岸开放，等到她从小视为掌上明珠的外孙女儿带着一对子女归来看望她后，主动示意撤除呼吸机，出院回家，几个小时后握着亲人们的手平静离世。
和老马同住一个小区、刚退休不到5年的同事老徐因感染新冠住了院，一群同事给他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不接，辗转打电话给他儿子，对方说，他父亲好像脑子出了点状况。老徐辗转多家医院，苦苦煎熬了10个月后，终告不治。
我当年在金陵晚报时的同事老夏，受尽病痛折磨后告别人世。
大学同学老刘出差到杭州，想联系当地的同学魏盛松，一直联系不上，最后才获知一直身体健康的魏同学，已于几个月前突发心肌梗死离世。推算，小魏发病正是在我突发心肌梗死住院救回一命的半个月之后。
养老院因疫情封闭几个月后，1月7日终于临时开放。当天下午我就迫不及待去看望阳过转阴的亲娘。84岁的老娘一见我喜笑颜开：“哥哥，你都好久没到我家来了，今天怎么有空了？”
第二天下午，我再去陪她，她又已将我昨天来陪她的情形忘记得一干二净，又是如人生初见。她捧着个形象逼真的玩具娃娃百般呵护，开心地唱起了《妈妈的吻》，唱的过程中却将歌词极其自然地唱成了“女儿的吻”。我说这个玩具娃娃不是对过房间钱奶奶的吗？护工说，钱奶奶前几天走了。我翻开家属微信群，上月24日，还发有钱奶奶的视频。钱奶奶也是位退休教师，经常在各种节日联欢会上和我老妈一起一首接一首合唱老歌。
这次疫情，养老院走了好5位老人。我的老妈，发烧两天后，仅仅有些咳嗽，这次就这么挺过来了。
天保佑，84岁的痴呆老母以自己坚强的体质迅速返阴。而且，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比我还要好许多。
那些天，我只要有空就去陪她，一是随着病毒的变异，养老院可能随时又会被封闭。二是谁也无法预料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我自己在意念上都将每一天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活多久不是最重要的了，亲情中最重要的是，在一起。
自2022年12月17日起我和老妻相继感染之后，我们就一直在电话告知独居在台城花园的岳母，千万不要出门。上天总算还有些人情味，没将每家逼向绝境，每家总要留下天选做饭人。我们和妻妹两家也刚好错峰而阳，轮流给82岁的老岳母送菜送生活用品，放到门口离开，她再开门来取。
老太太居然就这么关在家里关了一个月，而且，比我老妈小一岁的她，成了全家唯一一个至今未感染者。
我阳康后，失眠成为常态。一觉醒来，再也无法睡着。有时看到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寂静而清冷。想那月光，不仅照过李白、照过张若虚，也照耀过我们的祖祖辈辈，还将照耀我们的子子孙孙。我们如同月光下的野草，一岁岁青绿，一茬茬枯黄。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可亲眼见到身边那么多老人和同龄人一个个接二连三走了，仍不免悲从中来。死神，你是一定要来的，我们谁都躲不过你的，但请你能不能放慢你的脚步，让人们进入正常的生死轮回常态，而不要让我们的父母成群作队蜂拥而去。
父母是挡在子女和死神间的一堵墙，他们挡得越久，就越能让我们更晚些直接面对死神。
老弟从上海回湖南老家办事，给我发来一段视频：马氏家族老少一大群在为家族内唯一长辈我的伯父马先佳过满96周岁生日。这个曾经服务抗美援朝空军地勤部队的老兵，在今年春节期间感后躺倒了，可躺了几天后他又站起来了，不仅与众晚辈举杯同乐，还声如洪钟地和我通了电话。我们晚辈都说，祝他长命百岁没有意义，两三年指日可待，要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们马氏家族的祖辈似乎都不长寿，我父亲都是在我爷爷去世一个月后才出生的，奶奶也是在我父亲6岁时就走了，二伯和姑姑也在青年时期就离世。父亲实际上是这个比他大11岁的长兄带大的。我母系这边长辈中寿命也不长，也都是60多岁就离世了。多年来，我一直为自己身体内没有长寿基因而隐隐担忧。但现在看着高寿的伯父，看着虽然患阿尔茨海默病但身体没有任何基础病的86岁的老妈，我心中的这块石头终于放下了。老妈只要她不作，活过百岁基本没问题。
守护爱护长辈，便是为我们自己守护着长寿基因。
老妻从几年前起就一直劝我去做个胃肠镜检查，说人过四十岁后就要将胃肠镜检查形成常态，我快60了，竟然一次没查过。我抗拒检查主要还是对全身麻醉有些抗拒。肠胃一直也有些不舒服，本着对自己对家人负责的态度，我终于在3月14日到南京明基医院做了一次胃肠镜检查。不查则已，一查果真有事。肠子里有个息肉，因为太大，不能当场处理，得等一周切片病理报告出来后再做手术。
既然已经发现自己肠道内多出了一坨肉，我便不再畏畏缩缩瞻前顾后，果断前往鼓楼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4月3日，终于将身体内这团多出来的东西弄掉了。而且，还不是胃肠镜检查时发现的一处，而是处理了两块结肠息肉。
自以为又消除了身体内的一处隐患，安全了。没想到，又一次劫难劈头盖脸打了上来。
5月中旬，我突发心肌梗死，生死一线间，及时赶到医院，在已完全堵死的右冠脉用药物球囊撑开血管后植入支架，先救回一命。医嘱3个月后还得住院，在心脏左侧两根多处狭窄接近90%的冠脉中还得再植入四五根支架。我对一次性植入如此多的支架十分抗拒，就一直拖着。
医生说，你的心脏冠状动脉堵成这种程度，绝非朝夕之间形成，虽然症状以感染新冠病毒为节点，但新冠病毒只是首先攻击你身体最薄弱的部位，它只是个诱发因素，实际上你的病灶应该早就存在了。
也就是说，实际上，我早就是个冠心病患者了，只是，他人不知道，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天下人都知道老马拳击散打太极样样都会，习武40多年，还每月辟谷，每天站桩，只道是天下第一猛男。
长期强运动会让人对自己的身体产生错觉。生活中的确有不少人在运动中猝死。我这次也是差一点点见了阎王。
现在回过头来看，如果说病灶早就存在了的话，那么，我在此前应该已是多次从鬼门关前飘过。人生沿途都是坑。只是，在每个坑前，都有人救了我一把。
手术后，查房时，几个年轻医生对我在心肌梗死大发作前，恰如其时地住进了最应该在的地方表示惊奇。我说，一路都有人在救我，如有神助。
还有其他几件事，当时心中失落甚至愤愤不平，现在回首，也都是在救我命。
人生路上，一路都有夺命陷阱，但一路都有人在救我。朋友说，你的际遇正是你的福报，而你的福报，源于你自己一直在以善良之心对待这个世界。
我以自己的亲身体验，清醒地意识到，人的生命是极其脆弱的，任何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有可能以任何方式失去自己的生命。死亡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它和生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有多少生命出生，就有多少生命消失，对任何人都一样，普通，普遍，寻常。
这次近死而生的境遇，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生命脆弱，岁月无常，每一个人，早上出门，并不知道晚上是否还能回来，都随时随地可能离开。一定要珍爱自己已经所拥有的人和事。人生最长也不过百年，权钱名利都是过眼云烟，必须过好当下每一天。以体贴之心，说温柔之话，以真心善意来对待与自己遭遇的每个人和事，让自己也成为在别人人生路上有意无意间救人的人。
几十年来只在女儿出生时才进过医院的老妻，也是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开始每天吃药，终于也上了手术台。好在病理报告显示病灶良性，才避免了身体某个器官被摘除。
9月底，我经多方考察后，将老妈换了一家康养院。虽然离家远点，但更适合阿默症患者。这家瑞海博老年康复中心使用一套从德国引进的非药物干预阿尔茨海默病系统，每天都由漂亮的社工小姐姐陪着她玩各种有助于延缓痴呆症状的游戏。护工阿姨小顾贴心照料，老太太已从心底里接纳并依赖护工阿姨，有时还闹着要和护工阿姨睡在一张床上，状态明显好了。
这一年里，女儿格格硕士毕业并顺利入职。毕业后自己在伦敦先租好了公寓，再从伦敦先飞到纽约总部完成入职前培训后，直接飞回上海，回家短暂停留后，又飞回伦敦，于9月11日正式开始入职上班。
小美女对自己的单位、同事以及自己目前的状态似乎都很满意，说一切都挺好。女儿长大成人，我和老妻终于不用勒紧裤带一年付出几十万元的教育抚养费了，却从此只能靠转动着地球仪来寻找女儿行踪并计算离自己的距离。一会儿在巴黎，一会儿去了阿布扎比，经上海转机去了东京时，我跟她发信息说怪不得今天我从空气中闻到你的气息了。
老妻和女儿不知从何时起身份角色换了位置，成天微信追着女儿絮叨各种琐碎。我这个当老爸的，对女儿每天吃啥穿啥有没有恋爱基本不关心，对她从小到大一直只重复几句嘱咐：走路别看手机；入住酒店先观察逃生通道位置；生活中以身心愉悦为第一选择前提；难以抉择时听从自己心灵深处的呼唤。
我这次渡劫而生，常人都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其实不是这样的。这次在我心脏右侧100%堵塞的冠脉装了一个药物球囊一根支架，救回一命。但医生明确告诉我，心脏左侧两根冠状动脉均已堵塞接近90%，以后还要处理，至少还要装四五个支架。不少朋友说，心脏安装支架最好不要超过三个，否则不如开胸做心脏搭桥手术。
这就相当于在我的心脏中安装了一枚定时炸弹。虽然手术后身体感觉还不错，但只要一想到这事，就好像听到了炸弹定时器的嘀嗒声，无论我多么豁达通透，我依然会焦虑，甚至忧郁。我该何去何从？
蓦然回首，人生已过大半，亦如季节从春经夏到了秋，绚丽的花儿终会凋谢，渐黄的叶片总会飘落，无论谁过去叱咤风云，无论谁现在心中百转千回，无论谁将来依依不舍，行走至此，都是一路向前。
我在2023所遭遇的一切，其实并不是突发事故，并不是意外，它们本来就有了，就在那儿等着我，它们是我生命中的必然。所有惊天动地的伤痛其实都是平凡故事，都是他人眼里随手拂过的尘埃。这一年里，我所有的际遇都是缘分，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没有一种生活是可惜的，遭遇的和失去的都该接纳，不必遗憾，更不必怨天怼地。
2023年，我是一只折断翅膀的鹰，静立于万仞悬崖之上，遥望远方，心中纵有万般波澜，眼里纵有万水千山，一时也难以振翅向前。那么，我就静静地站在这里，任你红尘滚滚，我自清风朗月，无所依，无所求，偶尔低头，理理身上的羽毛。我清楚地明白，伫立高处俯瞰红尘的，是我的肉身，心灵深处，我早已自由。
所有这些际遇也罢，劫难也罢，就留待我一直从容静候2024年去解决吧。人生一甲子，掌间一轮回。2024这个龙年是一定要来的，那就来吧。
2024，我在本命年等你。
（未完待续）
2024年8月30日 翠竹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