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无可无不可”探义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孔子所说的“无可无不可”究竟是什么意思,至今仍众说纷纭。但不可否认的是,要理解其涵义,首先须读懂前面的文句。

逸,佚失,故逸民是指散落民间的贤人,而非主动隐居的贤士。称七人为逸民,无疑体现着孔子对这些人的尊重。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译为“不降低自己的志向,不辱没自己的身份”(杨逢彬),历来几无异议。将“伯夷、叔齐与”译为伯夷、叔齐与谁人一样,视“与”为连词,则“与”的引介对象“谁人”的补出是没有语法依据的。若为了突出无人能及伯夷、叔齐,句子当表述为“伯夷、叔齐谁人与!”。“与”为叹词“欤”,此句当解为是孔子对伯夷、叔齐的赞叹——(这)就是伯夷、叔齐啊!当然其中包含有除了伯夷、叔齐,还有谁人能做得到的感慨。

“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通常的译文作“言论合乎伦理,行为经过深思,不过做到如此而已”。“如此而已”表明说话人的轻视态度,所以,这样的译文不是对柳下惠、少连的赞扬,反倒是两人的所言所行在孔子心中没有价值与意义。“而已矣”是三个感叹词的连用,重心在感叹意味的“矣”上,“而已”表示达到了极点、无以复加。上述译文既未体现出这一关键,同时也抹杀了全句的感叹之情。“言中伦,行中虑”的“其斯”行为不仅不为孔子所轻视,相反却赞赏有加,故此处正确的理解应是:柳下惠、少连屈己志,辱己身,是为了说合乎伦理的话、做合乎情理的事,这尤为难得啊!“屈己志,辱己身”本不是什么高尚的行为,但柳下惠、少连如此做的目的并非是甘于堕落,而是在委曲自我中为国效劳、为民请命,故孔子不是在说“如此而已”,而是在说更难能可贵啊!这样理解才是孔子对两人的高度赞赏。

虞仲、夷逸的“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在前一解说文中已作阐释,不再赘述。“虞仲、夷逸避世隐居、不议国政,一身清白,弃官合乎民众的认知”表达的是当世民众对两人行为的认可,自然是当时时代的普遍认知,但这一认知却恰恰不是孔子的志向,不符合孔子的思想,所以他才说:“我则异于是”——我和这两人不一样。那么,孔子是什么样的追求呢?——“无可无不可”。

“无可无不可”字面意思通常被理解为“没有什么应该做,也没有什么不能做”,其认知基础是辩证法中关于没有绝对不变事物之原理,故认为可与不可是相互对立的,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疏家们认为:孔子用辩证的思维看待问题,认为矛盾的双方可以转化,一切都应相机行事、依时而定。主流学者将其翻译为孔子对事情总是采取超脱、随遇而安的态度,对于不合自己心意的事情,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关键看事情本身是否符合正义或道理。

世人理解孔子的“无可无不可”,多以《孟子·公孙丑上》的一段评论作其注脚:

(公孙丑)曰:“伯夷、伊尹何如?”(孟子)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

又《孟子·万章下》载:

孔子之去齐,接淅(淘米水未滤干)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进而得出的结论是:孔子的“无可无不可”就是“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或“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后儒认为孔子与其他诸人的区别在于,其他诸人固守一节,而孔子则“无可无不可”,所以孟子说:“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万章下)“时”即“应时适宜、惟时适变”。

但应时适宜、惟时适变说,“与时进化”、“因时推迁”说,甚至“审时度势、合乎时宜”说等等,乍一看,都紧扣“圣之时者也”之“时”,但问题是,这类对“时”的解释勉强成说、不免想当然,与孔子的言行实际及其结果不符——如果孔子的言行是应时适宜、与时进化、合乎时宜的,则孔子的政治实践就该马到成功、无往而不利。可是,众所周知,孔子辛苦地周游列国,皆以道不合而去,他的仁学仁政主张在那个时代其实是很不合时宜的,甚至可说是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所以孔子推行仁政的实践才到处碰壁、惶惶如丧家之犬!就此而言,这一类紧扣“时”的解释其实都是对“圣之时者也”的曲解。

对孟子所言“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本文的理解是:伯夷是清高的圣人;伊尹是能担当的圣人;柳下惠是和悦的圣人;孔子是无愧于时代的圣人,他是一个集仁德礼智于一身的人。

回到孔子的“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虞仲、夷逸是避世隐居、不议国政,一身清白,弃官合乎民众的认知。与此相异,孔子的“无可无不可”无疑就是不避世隐居,积极参与国政;不求为了自身清白而弃官,而是不惧污名,求官以为民请命。故“无可无不可”的真正涵义为:不求被认可,也不惧被否定。

综上,将孔子的“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理解为“不会为了所谓的清白而隐居,也不惧为求官位而被轻视”,既无违于世人多对其不解而纷纷劝止的现实,也符合其始终积极入世的一贯行为,语句上且简洁明了而不隐讳曲折。所以,这一陈述性的译文符合表述的逻辑,方是孔子“无可无不可”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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