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甲壳虫乐队的一首“革命”点燃了布拉格一度被禁的电台。这一年,全世界都被这座捷克城市震惊,当然不是为了披头士,而是引发东欧政坛地震的政治改革,后来被人们称为布拉格之春。
看看摇滚乐做了什么,他让铁一样沉重的红色天空有了春天,让东欧剧变中一个喜欢摇滚乐的剧作家哈维尔扳倒了铁幕,让20世纪最伟大的地下文化奠基人兼摇滚巨星喋血街头,让捷克人民到现在还在以民主的名义悼念一个浪子。
摇滚乐的伟大简直不可思议。就像他的颓废和黑暗一样不可思议,列侬除了反战外,最常因毒品和场合不宜的性主张被刊上音乐外的报纸。人们对他只有爱恨交织,有国家元首对他礼敬有加,也有成千上万的嬉皮士一边唱着“革命”一边破坏秩序。他在“革命”中呼吁大家奋勇流血的时候,自己正和新结识的日本女友表现床上的行为艺术,人们正襟危坐地请他为反战宣言发表意见时,披头士的老大只是狡黠地说:“要做爱,不要作战。”
在所有能被冠以“后现代”标签的亚文化现象里,摇滚可能是最张狂,最先锋,最恢弘,也最后现代的了,后现代这个词很大,总叫人望而生畏,但实际是我们早就被卷进了这场大思潮里,可能你刚刚买下的破洞牛仔裤,领后就插着“后现代”的标签。周小平说我们活在最好的时代,我不置可否,但我知道我们肯定活在一个爆炸的时代,信息爆炸,科技爆炸,思想也爆炸,财富以几何级数的速度增长,科技的凶猛态势简直要扒掉上帝的裤衩,一日千里的社会已经等不及温吞水式的传统古典文化了,于是,“韵味在震惊中四散”,最早的一批异见者带动了现代派思潮。
说起现代派思潮,在中国社会的历史中,我最先能想起的印象是文革时的绑着红头巾抱着毛语录的狂热青年们,毛泽东在他生平最大的错误里说了最具哲学气质的一句话:“打倒一切。”这句话被狂热的人们放大成一个民族的暴戾,他们为权威而愤怒,为保守而愤怒,甚至为愤怒本身而愤怒。而实际上,这批有导向性而无目的性的革命小将并不是现代派代表,他们砸碎孔庙牌匾的时候甚至都不给孔子一个辩解的机会。而真正的现代派应该受笛卡尔指导:“怀疑一切”,他们富于批判热情,坚守人文价值,高扬怀疑精神,凡事都要挑衅地问为什么,负面的极端表现是迂执、狂妄、自负、居高临下、颐指气使,老子天下第一,自命普世价值的承担者。有利有弊,不一而足,这很好印证了这一个时代的特征:社会发展迅速,科技发展极大地改观着人们之于外物的认知,而新思想蓬勃生长,自然会触到传统文化的界墙,论战不可避免。我常以为现代派并不是长期稳定的思潮,而只是后现代与正统传统文化的过渡,不是每个现代派先锋都能冲破藩篱的,过于激进的人如果被撞的头破血流,往往会一蹶不振,慢慢沦为愤世嫉俗的犬儒。后现代的人们自然也是从一腔热血中褪下战衣的人们,他们被冷水泼灭战斗烈火,对现实与抗争全都心灰意冷,又不愿妥协于现实的主流,就默默把煤灰涂在脸上,玩世不恭地跟外在世界来一场非暴力不合作,这便是后现代了。后现代的存在,是有其必然的土壤的,他们解构一切,娱乐一切,否定意义,否定价值,我们说任何时代都不缺乏异见者,为什么只有我们的时代会这么剑拔弩张地来一场思潮呢?
归根结底,还是科技,就如之前所说描述的。科技是一把双刃剑,有人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是人类历史上最和平的时光,这没错——核威慑下的冷战和平——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冷笑话。看见了吧,科技把社会扭曲了,高度发达的物质把人心扭曲了,让我们膨胀地得意忘形,忘了敬畏自然,忘了敬畏上帝,社会像一个大蜂箱,到处都是蜜糖,把每个人都喂得志得意满。但总会有泡沫破灭后的失败者,有忧心忡忡的自由者,还有迷失在十丈软红里的无信仰者。当世界高度浓缩,媒体空前发达而现实世界却越来越逼仄的时候,他们应有的社会行为都情绪化地表达出来了。我很喜欢的林志炫唱过:“难道非要浮夸吗?内心也曾很挣扎。”他唱的是音乐梦想受困于虚伪物质现实的困境,但听李双江长大的那一辈人里,只会觉得他和“拼排场包装比身价”的家伙们一样浮夸,这对一个低调的天才歌手是不公平的。再归根再结底,还有思想深处的原因,请问文明史上最振聋发聩的话题是什么?对了,是自由。唯心主义者经常认为唯物者从没有真正的自由,尤其在这么一个物质横流的社会,生存还是生活,机械重复地活着还是跟着自己的本心,什么是自我的意识,什么是大众价值观的裹挟,你怎么知道你现在的想法是“你真的这么认为”而不是“大家都这么做”?所以我会说红卫兵们只是暴乱人群,绝不是什么现代后现代的文化先锋,自由意识完全听从“最高指示”的人们谈何自由?我当然也不能说所有的后现代者都达到了追寻自我天性,而其他人都屈从于欲望,但他们肯定是在二者间苦苦挣扎和摇摆的一群人,所以才愤愤不平地解构现有既成的一切,享乐主义,自我中心,颓废,只是求而不得的并发症而已,真正的病因不过是憋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啊,你知道心中有情绪,不能消除的话是憋不住的,可是天空一无所有,又如何给我安慰。
当思潮交织在一起的时候,难免是要擦出火花的。比如,中秋要开一个舞会,传统古典文化者会说应该找最优雅的姑娘,配上最挺拔的小伙;现代派会说为什么纪念一个自杀诗人的日子要欢歌跳舞呢;后现代会说:跳舞可以,姑娘应该不穿衣服。一者是吹毛求疵,二者是愤愤不平,三者是有伤风化。这虽然是个夸张的例子,但是主流文化领域之于后现代文化的态度也可见一斑了。摇滚乐被人认为是对社会的评判,对现实的不满,试想一片歌舞升平中一个唱反调的家伙,就像下课时提醒老师没有留作业的人一样讨厌。都说中国文化兼包并蓄,可诸如摇滚,哥特诸类的地下文化始终被称为“亚文化”,所谓“亚”,自然是不够正式,无法名正言顺的意思。相比于现代派真刀实枪的诘问和怀疑,死皮赖脸和不可理喻更叫人难以打发,后现代不需要发动攻势,就可以让主流人群和道德卫士怒不可遏。人可能一辈子也达不到完美道德,但只要一步就可以堕落,后现代就是那条伊甸园之蛇。自古以来所有的赞美诗和寓言里,大家都喜欢歌颂兢兢业业的发着光芒的英雄,只要站着就能让一无是处的猥琐旁观者自动成为配角,就算你当不了高大全的英雄,至少也要为英雄鼓掌,然后才子佳人,邪不压正,最后还不忘提醒大家一句:逸豫可以亡身!小心那条蛇。那条蛇满不在乎,他们甚至眼中没有这出戏,没有这天造地设的剧情和他所歌颂的秩序。现代派们说这种样板戏有什么意义。进化了的后现代说:意义是个屁。
后现代们破坏秩序,这让人不可忍受,他们关注自由,我们从外面看,就是只关注自己。你会喜欢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吗?两千多年前孟子就痛斥杨朱为我,是禽兽也,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浩浩荡荡的特立独行的自我者依然是洪水猛兽。看看后现代都做了什么,他们拒绝义务拒绝责任自甘堕落不知感恩,他们把自己的恶劣脾性当军功章一样炫耀,他们还用黑色的赤膊上阵血肉横飞的限制电影亵渎艺术。后现代罪不容诛。
当然,我们反对自私自利,但我们不反对爱人不外己,就像我们不反对仁义礼智信,却反对死守陈规一样。我们真正反对的,是现代科技辐射变异的畸化意识,是传统文化拒绝改变的负隅顽抗,是任何试图垄断你大脑的唯一标准。所以是时候为后现代说一句话了。
大家都说这是个多元化的时代,但这通常只止步于口号,这一点在中国尤其严重。正如我们的革命前辈所说的,中国的封建顽固势力出奇的强大。顽固已经成为了中国人血液里的民族情结,我们怀恋旧的,依赖旧的,对旧的事物产生感情,我们的珍宝总是累世相传,修修补补,小到一件农具,大到一套制度,再大到一种思想,莫不如是。现代科技和现代公民社会都起源于西方,对于习惯性迟钝的我们,似乎后现代思潮也成了一种具体的舶来品了。他们自然会畏惧这种改变,哪怕自己的文化堡垒本身也在悄悄动摇,他们也不愿意正视这种山雨欲来的变化,而迁怒于这些“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的肤浅侵略者,其实这是明显的自欺欺人,你消灭了流行乐,也不会有人听京剧,文化生活是个市场,不是你计划他就循规蹈矩的,实在无聊了,人们宁愿去睡觉,可那是他们不管的,这是带着嘲讽的中国式思维,不患贫患不均,抗战可以输,地主必须死。
大家一方面希望有一个秩序和合理的环境,一方面又被过度扩展的规则束缚得急不可耐,那么,后现代与传统主流当真是非此即彼,不可开交吗?不会,历史早就给我们展示了后现代千变万化的流动性,就像俗和雅的分野一样,总是随着时间推移代代更迭的,四言弊则五言代,诗弊则词代,小说后有话本,戏曲后有流行。你需要记住的是社会的千姿变幻,和而不同,各种价值观的对立和博弈,拉扯和交流,螺旋和上升。这是桶子里的犬儒主义者们永远无法理解的,也是主流古典文化和后现代思潮的领袖们必须认识的。
据说麦当娜刚刚传入中国的时候,自我意识勃发的意识先行者们欢呼雀跃,事实上这没有那么石破天惊,毕竟西方有流行天王,也有费城交响乐团,中国有红楼梦和陈寅恪,也有鹿鼎记和王小波。即使在中国,开放三十年后的娱乐中国,摇滚乐手们也占据了聚光灯的中央。人类社会的思潮发展就像生生不息的太极图,此消彼长,不相上下,永远自我辩驳,也永远自我成长。我同样很喜欢的海子死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深处,人们在他去世后才给了他更大的尊重,好像他的自杀给新时代的新诗人们立了一个庄严肃穆的纪念碑,于是把握文化话语权的人也可以适时献上抚慰的花圈,写上万古长青云云,以表彰他的妥协和折中。如果海子活到今天,会不会也会走到舞台中央,戏谑地给大家消费他的年少轻狂?我还是愿意想一个满脸长发的落拓男子,靠在香樟树旁,看春花齐放,听海浪歌唱,唱天马行空的诗歌:
苹果见证,牛顿终于结婚;
上帝死了,尼采也死了;
愤青都释怀了,光棍都恋爱了;
卫道士们哭着带笑;
叛逆者都永垂不朽。
我可以想象我的爸妈看见一个邋里邋遢的家伙站在T台上嘶吼,旁边的人还在山呼海啸,肯定会痛心现代文化市场之混乱和青少年美学价值的不可理喻。如果我看见一档儿童节目里番茄酱乱飞,一定也会愤怒的,为什么拥有严格电影分级制度的美国,会有那么性开放和重口味的大学生,就因为小了几岁,就要妆模作样的遮掩吗,换句话,就大了几岁,就可以百毒不侵任其发展了吗?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博弈不能治本,但你只能博弈。作为对社会有责任的青年,我会对主流有力者建议:“小心后现代!”也会悄悄提醒地下的及时行乐者:“这不公平,不要认输!”有人说后现代的享乐主义和消费文化会把人们拉进地狱,我想说其实我们早就在里面了。而丘吉尔告诉我们:如果你正走过地狱,那么不要停,继续走。
“啊,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是伟大的莎士比亚在文艺复兴的大浪潮里赞美人的。康德却说:“人性这根曲木,永远造不出可用之材。”可以明见了,两位势不两立,水火不容,那么让他们打一架吧。赢的人会是约翰列侬。�Q���z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