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高山深处的一户人家。
妈妈拉着我的手出门时,当时暖阳高照,但她还是给我穿上了厚厚的新棉袄。我们一起走过枯黄裸露的田野,走过参天的国育森林,我不知道是常绿的针叶挡住了太阳,只知道脚下的路变得越来越窄,然后我的腿就开始泛疼,走得很慢很慢。妈妈就抱着我,一边走一边笑着给我讲那些有趣的人物以及他们动人的故事。我听着听着,便走进了故事里,靠在她的肩上沉沉睡去。
在梦里,我跌下了山崖。惊醒的时候差点从她的背上仰翻过去。脚下的路越来越陡,每一步都高不可攀。凌冽的寒风呼啸在耳边,向远方高处望去,白皑皑的一片。夜幕降临之时,眼前泛着冷峻萧索的银光,仿若另一个世界。妈妈紧紧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指给我看。在那高耸入云的山崖峭壁下,白雪纷纷而落,歇在半山腰一户人家的屋檐上。橘黄色氤氲的灯光穿过茅草从小木窗里溢出来,在夜色深沉的远山里,朦朦胧胧地漫延开去,流露出自然的曙光与纯朴。我欣喜地冲在妈妈的前面,仿佛看见了希望。
破烂的土房子,陈旧的桌椅,两个老人亲切地迎上来,怜惜地端详着我,时不时在妈妈面前说些夸赞的话。跳动的炉火在进门那一刻就驱散了身后所有的寒冷。朦朦胧胧的黄色灯光下,我端着一碗香喷喷的油炒饭。妈妈一边嘱咐我慢点吃,一边给我倒上滚滚的热茶,饥饿也瞬间消失无影了。
每年的正月,爸爸妈妈总会带上我,远上寒山,去看望那户人家。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倔强不爱出行的我,总愿意跟着去。
妈妈走在右边,爸爸走在左边,而我走在中间。三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不再觉得遥远。袅袅炊烟漏出瓦缝,曲曲直直地飘向云端。山下积雪早融,山上却还是白白的一片。在高处不胜寒的山尖上,孤立着一户人家。我从未觉得那个地方那么美。那里似乎常年落满了冰雪,与世隔绝。
灰黑色的杉木门墙似开非开,屋里两个老人虽动作迟缓,但早已生好了炭火。老人不曾老过,还和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年轻。昏暗的屋子里,一张坑坑洼洼的木桌,摆着各种各样的瓜果点心。两个老人慈祥地夸赞着我,轮流催促我快吃快尝。灶台上摆着一盘盘切好的菜肴,铁锅里蒸汽腾腾地泛着肉香。满满的一排古旧房屋里,风声也是静静悄悄地,吹不到头。屋里屋外似乎就只有这两个老人,他们住在这头,寂寞住在那头。于是,我从高高的屋檐上砸下冰锥,在无人的窗外点燃了炮仗,试图让新春的硝烟随风扩散到每一个角落,却怎么也打不破那种老年的孤寂。
后来,我终于产生了好奇:为什么我们每年都要远上寒山?但人生似乎还是糊涂点好。当我知道为什么的时候,也就是再也不用去哪儿的时候。在小孩的眼里,老人或许不会再老;但在老人的眼里,小孩却每一天都在给自己祈祷。我丝毫没有发觉时光正慢慢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消退,只是在最美好的那一刻,凝固了记忆。
常听爸妈谈起一个家族的故事。青年男女,情投意合,从一方土地上,开枝散叶。有的人入赘辉煌腾达,有的人远嫁流落异乡。但无论身处何地,他们的根却都源自一个姓氏,流着同一种相似的血液。那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亲人,都靠着一代代新生不辞辛劳地去维系。或许人死清淡,这世间从没有那一种情感能维系到永久,但若能走到生命消失的那天,的确是几世修来的一种幸运。
文字/编辑:文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