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别跟着我坐在这里了，快回家吧，你怎么不回家呢？”

已经进入盛夏了，还身穿着老式发白的旧中山装的老人，看了看四周，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对身边跟他一样坐在石头上的中年人说。此刻，上午的阳光有些热，他们在几棵婴孩胳膊粗细的小杨树下，沉默了很久才说起话来。

“回家干啥，我的亲人得病了，心里烦闷得不行，这里视野开阔，有山有水的，看这几棵树，想必是很久没有人来给它们浇水了，也不知道啥时候种上的，种上了能不能活下来？如果没人管，恐怕不行！”中年人满脸焦虑，似乎在担心这几棵小杨树。

“哦，你的亲人？有病了？那你怎么不去陪着他看病呢？”

“唉！他不愿意去医院，就愿意漫山遍野地游走，我都快愁死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关系，不要发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树会得到照顾的，你的亲人也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中年人没有吭声，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老人。老人说完这些话，没有再看中年人，而且是把目光慢慢移向了远处的那片树林。

沉默了许久，老人迷惘的目光又回来了，落在中年人的脸上，突然有了光泽，似乎想起来什么。中年人不失时机地抓住老人的手，轻声说：“爸，咱们回家吧，快中午了，我妈还等着咱们给他做饭呢！”

“好，回家，回家做饭吃饭！”

中年人先站起来，稍微用力，把老人搀扶起来，牵着他的左手，走在前面。老人边走边回头留恋地看了看，然后跟着中年人，一步一步朝着坡下走去。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候我的父亲刚刚得了老年痴呆症。没有得病之前，他从来都不会跟邻居们坐在一起聊天，见了面，只是站着打声招呼，也不参与小区老人们的娱乐，什么打扑克下象棋，没有一点兴趣，不喜欢城市的繁华热闹，就是喜欢漫山遍野地转悠。

得了老年痴呆的父亲，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根本就在家待不住。父亲第一次丢失是在一个下午，当时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得了老年痴呆，他像往常那样吃过中午饭，还要帮我刷碗，我没有同意，让他上床午睡。到了下午，老爸一声不吭走出家门，手里还拿着一个塑料袋，看样子是准备去生态园拔苦菜去了。

这一去就不见踪影了，直到我做好了饭，等他回来吃饭，也没见到他。天渐渐地黑了，我才着急了，漫山遍野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心中一着急，就发了个朋友圈，很快大队人马都聚集在了温馨家园，大家分头去找，什么火车站汽车站，什么各处公园。小小的二三十万人的海勃湾区，总共就几条街几条路，撒开人马，就是没有找到。

找到凌晨一点多，我让大家都不要找了，都回来休息，明天如果父亲还没回家，那只有报案了。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准备去报案，海玲姐的电话来了，说父亲在她的超市里，让我快点去接回来。

说来也巧，头一天父亲不见了我发朋友圈，海玲姐因为要守着超市，没办法跑出来帮我寻找，只是在手机上跟他的丈夫我们叫三哥的说了说。三哥贪杯，终日酒醉，醉眼惺忪地看了看，也没有在意。第二天却出门就遇见迷路的父亲了，如果在平时，他这时候都醉了，那天老天保佑，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喝一滴酒。

父亲找回来后，我带他去了医院，全面检查以后，才知道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从那天起，我就一刻都不能让父亲离开我的视线。偏偏父亲喜欢漫山遍野地转悠，我怕他再丢了，只好每天跟着他。

父亲倔强，一直认为他没有得老年痴呆。把我给他准备的电话号码，还有标有地址联系方式的手环，都悄悄藏起来。每天睁眼起来就要出门，好说歹说吃了饭，必须出发，否则就会发火，这才出现了前面我描述的情景。

一转眼就是八年过去了，今天早晨，我看天气很好，就吃过饭就领着他慢慢走到了距离我们家很近的生态园。三转两转，就来到人工湖的边缘，就是当初我俩坐在七棵小树下面说话休息的地方。

过去了八年，父亲经历了几次大病，也跟病毒做了三年斗争，如今的身体大不如前，都九十多岁了，能吃能喝，能走能睡，我还是挺欣慰的。

我俩走累了，又来到七棵树对面的靠椅上坐下来休息，父亲东张西望了很久，一句话也不说，只有我在他的一旁喋喋不休，总是幻想着能够唤起他的记忆，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片段，都会让我欣喜若狂。

太阳升起来，一点风都没有，七棵树旁边又增添了许多高高矮矮的植物，还有一面鲜红的国旗。那七棵树，粗的已经有碗口粗，细的也快赶上我的茶杯口那么粗了，看着它们，突然间就让我感慨万千起来。

坐了许久，父亲终于开口了，他指着人工湖说：“这里没有多少水，下面有那么多石头。”

我说：“就是的，咱们这里就是缺水，如果有充足的水源，小树会很快长大的。”

上午十点半，我看着父亲的眼睛，轻轻地说：“爸，快要到吃饭的时候了，咱们往回走吧？”

“走，回家！”父亲眼里闪着光，似乎有些记忆回来了。

一个五十五岁男人，领着九十多岁的父亲，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着，背后的太阳，一声不响地照着他们，把两个男人的影子，慢慢地聚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