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说这是不是活见了鬼嘛?”王私孃叹口气对我说:“这世上有些人啦,又没有惹哪个,为啥子竟会遇到这种事情呐?”
“是啊,红花女真是遭孽。”我若有所思地附和。
王私孃摇摇头:“造孽的还在后头。可惜了她的妈老汉,都是老实得近乎愚蠢的人……唉,不管是不是命,人太笨了,还是要吃多少哑巴亏。”
“我给你接到摆嘛。”王私孃爱恨交织在一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又射出一缕怕人的光,很久才像烧红了的火炭一样熄灭了。
然后,王私孃才想起来似的,慢慢开口:“红花女的爹娘看见自己的女儿死了,除了又哭又叫,赶快趁人还没有来时,把衣服裤子给红花女穿上,他们怕自家还没有嫁人的女娃子,一丝不挂让人看了身子,丢人啦!
还没到家的保长,听到消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飞快地爬到那块平时鬼气阴森的土包上去,那双八成新的黑棉布面子布鞋,脚尖处染成红色,像杀猪的时候,不小心踩在猪血上。不过明显已经在哪里蹭过泥土,红色里夹杂着被灰白色掩盖的痕迹。看已经有几个人围着躺在地上的红花女,保长迟疑了一下,问道:‘红花女身上还穿起衣裳的?我……我是说除了眼睛,你们有没有看看她其他地方还有伤?’
有人看了保长一眼,说:‘裤子衣裳穿起的,哪凯(咋)晓得有没得伤?——哟,你们看,裤裆里好像有水漏出来,那……那里可能……’
'咹?是不是屙的尿?'保长有些想让那人辩认,那人还没有动作,红花女的爹像被人当头一棒,突然扑过去护住:'你们……你们不能脱……脱她的裤子!'
保长鼓起眼睛,似乎在研究红花女的爹是啥子意思。过了一哈哈(一会儿),保长走过去,气急败坏地指着红花女的爹,威严地喝问:‘你、你这个畜牲不如的老家伙,为啥子对自己的女娃子都要这么歹毒?!’
‘我、我们没有整死她……’红花女的爹看保长横眉怒目,吓得浑身上下像筛糠。
保长紧抓不放:‘啥哉?你们没有整死她?是她遭你这个老混蛋糟蹋了,她才死的?’
‘不……不是……我们不晓得是她自己死的还是哪凯死的……’红花女一辈子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几乎没有见过世面的老爹娘,这一段时间都快要被逼疯了。现在女儿就死在眼前,悲愤交加又急又气,根本没有分辨出保长说话的意思,眼看保长把他们当审犯人一样,像神经错乱的病人,语无伦次地说。
保长走上前去,对着红花女的爹就是一记耳光,恶声恶气地骂道:‘看不出你这个老家伙猪鼻孔里插大葱,还会装象,你他娘的连自己的女娃子都要日!’
围观的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个个惊讶地张大嘴巴,不晓得保长为啥子走拢来才问了几句话,就如此肯定红花女的爹对他女儿干了那事。红花女的娘哭得昏天黑地,只见自家男人被保长扇了耳光,又被踹倒在地,黑色的后背上有一个略带红色的脚印,抬起一对像挂在屋檐下的苦胆似的眼睛,苦水苦滴只往保长身边爬去,想替自己男人说话告饶。保长也不问青红皂白,一脚把趴在地上哭爹喊娘的红花女娘一脚踢倒在地,大骂道:‘一对猪狗!好歹是你生出来的女娃子,再丢人现眼也是人,对么?你们哪能做出这么龌龊的事!’
保长对陆陆续续跑来看热闹的人说:‘这两个老家伙,肯定是嫌弃红花女给他们丢了脸,所以把红花女整死了。这狗娘养的,还要把自己的女糟蹋了再弄死……’边说,保长边又用脚去踢红花女的爹。
旁边有人觉得有些疑惑,这么老实巴交的老头,即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来,便拦住保长,委婉地说:‘保长,眼见为实,你看到这老头子糟蹋他女了么?’
保长赶忙辩解:‘我倒没亲眼看见,但我从县城把红花女接回来都好好的。这两个老狗一路故意在后面拖拖踏踏,我肚皮早就饿了,回到拐阳湾我想人也给他们带回来了,只有几步路就拢屋,我就先回了家。你们看,这老头子肯定是嫌弃他女娃子给他家丢了脸,先那个了再弄死……要不,我们可以把红花女的裤子脱了,就可以证明这老东西做了啥子?’
‘对,把裤子脱了看看,事情就真相大白了。’
围观的人这样说,不是真想要羞辱红花女,而是想证明红花女她爹并不会侵犯他女娃子。
哪知,红花女的娘也扑过去,护住红花女的身体,不要大家脱红花女的裤子。这老两口实在不忍心让死去的女儿,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再接受一次污辱。
保长这下更加理直气壮,随口就开始煽动起来:“狗娘养的,做了亏心事,害怕亮了底?老子估计红花女多半都被这狗日的老家伙搞了!”说罢命人强行推开红花女的爹娘,把红花女的裤子鼓捣脱了下来。
暴露在大家眼前的,是被捣得像烂泥一样的下身,白色的肉酱沾在红色的裤子上,红的血浆还不时冒出来。裤子外面已经凝结成黑紫色的血坨子,被红花女的身体压着。原先白皙的后背上,竟然也有成块的血坨子,里面还有明显的带着泥土的肉末,简直目不忍睹。
‘都说虎毒不食子,你这老家伙,真不是人……’保长又要去踢红花女的爹娘,被旁人拉住。
有人根本不相信红花女的爹娘会做这种事情,但自己到底不在现场,不能把事情解释得清楚,只好半是猜测半是打圆场地说:‘要说亲爹对自己的亲生女做这种事,基本不可能。何况大家都在一个湾头住了大半辈子,不说晓得脑壳上有几根头发,至少不会连这个都识别不出来。不过,红花女硬是让这俩二老操碎了心……’
‘哦,对了!你这一说把我说(提)醒了。’保长马上见风使舵,接着那人的话说:‘事情可能是这样的:这两个老家伙肯定是怕他家这个还没有嫁人就敢干害死人坏事的女,今后再也嫁不出去,丢了他屋头的脸,还要养她一辈子,干脆对她下了毒手。你们看,这两个不是人的东西,还把红花女屙尿的地方都掇(戳)烂了,以为这样,红花女下辈子投胎就不会再变女的。这么愚蠢的老家伙,还是想为他的女好。但他哪分得到五阴六阳睐?’
众人听保长这样说,虽然还是疑问丛丛,但觉得似乎比刚才说红花女她爹先把她糟蹋了再弄死有些道理,又没有其他的人可以证明红花女的爹娘没有整死红花女,也就再无话可说。
可怜红花女的爹娘只晓得哭得死去活来,对保长基本肯定是他们动手作的案,无动于衷,也不敢去分辩。
红花女的爹被保长一把提起来,大声喝问:‘现在人都遭你整死了,你哭还有逑的用?你说哪凯做?’
忽然有些清醒了的红花女她爹,心中更加惶恐,说话愈发结结巴巴:‘我哪凯晓得……哪凯做嘛?’话没说完,又接着哭。”
王私孃愤愤不平:“这过去是啥子社会哦?盐亭那个地方是偏僻,保长认为是山高皇帝远,但再高的山,也有皇帝管到的嘛。听说那个养蚕的嫘祖,是比皇帝还资格老的皇(黄)帝娶的皇后娘娘,就是那个地方的人?”
我点点头,看来这王私孃了解的历史并不比我少,她没有受过教育的可能性非常小。但是,从她的家庭情况看来,她应该是二十六岁就结束了生育,有十二个孩子的王私孃,最迟要在十四岁就开始生孩子,也就是说,她要在十四岁那年就结婚,哪她有时间接受教育吗?
“不过那个嫘祖都死了几千年了,那个保长就是嫘祖传下来的后人,他也忘了和她是啥子关系。这有的人啦,根本记不得自己的祖先给他们留了哪些有用的东西。
那几个拐阳湾的人说,他们那里那个埋在土包包上跳井割腕吊颈项死了的人,大家都在传说已经变成了厉鬼,但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红花女死了,保长说拐阳湾这些鬼都出来了。
为啥?
保长说:'你们看,矮冬瓜、我的婆娘、三莽子,还有现在这个红花女,这些人死的时候是不是有个共同特征?'
看没人敢答他的话,保长像先生上课:'这几个人是不是衣裳裤子都脱了,打了个光胴胴死了的?这又都是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肯定是闹鬼呀,不但闹鬼,还是同一个鬼在装怪。说不定,这鬼就在这里埋倒了的。'说着,保长用他的脚踏了踏土包包上的坟。
众人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红花女不是脱了衣服死的,她的裤子是我们刚刚给她脱了的。'刚才帮忙拉红花女爹娘的人,纠正保长。
'这不是也脱了么?'保长的脸上滑过一丝不安,但瞬息即逝,再次提起他的脚杆,用脚尖去指躺在地上没有穿裤子的红花女,证明他说的话没有错。那鞋尖上不一样的颜色,又一次落进大家眼里。
保长家死了两个人占了一半,保长说的话肯定就是权威。
大家觉得保长不会平白无故乱下结论,真有些相信就是这土包上的坟里埋的死人变成了鬼,来找拐阳湾的人要了命。
'我看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都发生了,这红花女人都没嫁就死了,又死在她爹娘手里,肯定觉得自己死得太冤枉,肯定又会变成厉鬼,肯定会继续到我们拐阳湾来抓人索命……'保长的几个肯定,把大家惊得要跳起来。也是,这新鬼加旧鬼,数量增多,而且新鬼可能还更加厉害,那拐阳湾的活人不是要遭完?哪天自家屋里有人被鬼附身甚至被鬼抓到弄死,哪凯办喔?
'保长,你说哪凯整?'
'这鬼真的凶恶得很,活人被抓住就要变成死人,哪凯弄?'
'保长,你家里都死了两个,还有一个老娘是聋哑人,死了到也死了,但你是我们的父母官,你要为我们着想呀!'
保长看了那个说他娘'死了到也死了'的人一眼,骂道:'你个龟儿子还咒我娘死?老子整死你!要不是看在大家都住一个湾,老子才不得管这些闲事。反正鬼撵来了,老子比你们跑得快!'
'保长,红花女没有变成鬼都撵得你跳蓄水田,变成了鬼你还跑得赢卵。'
这些人一时人多势众,好像忘记了在平时怕得要命的地方说要命的事,开起了保长的玩笑。
'龟儿子,老子修理你……'保长说了句,可能在刚死了还没埋的红花女的尸体面前,到底心虚,顿了顿,才大声说:'为了整个拐阳湾人着想,我看是不是把红花女马上埋了?就埋在这里,她是新鬼,等(让)她和这几个老鬼斗。她一个挨到他们几个,但是她年轻他们已经年龄大了,说不定鬼和鬼斗,几斗几斗就斗死了,这下我们拐阳湾不就没有鬼了?'
'还有矮冬瓜跟你婆娘和三莽子呢,他们还是鬼!'人多想法也多,这些人都实在得很,有关自家死活的事,不管何时何地,都想得周全。
'我的婆娘和儿子我晓得教育,矮冬瓜年纪那么大,兴不起风作不起浪。'保长自信满满,得意地看了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生怕站不到土包上的人听不见,大声吼:'再说,红花女和我婆娘她们都是新鬼,新鬼会互相帮忙的,这样斗起老鬼来就擗脱(容易)得多。'
'对!他们新鬼把老鬼斗死了,再新鬼和新鬼斗,肯定是红花女先斗三莽子两娘母噻,再后来矮冬瓜也要加进去,这样一通乱整,新鬼老鬼都要全斗死。不斗死完,剩下的也被斗怕了斗焉了,我们拐阳湾不就太平了?'
这活人的思维都比较活跃,安排起死人的事来,都是顶呱呱的导演。没有哪个人觉得红花女死了可惜,没有红花女的死,哪来精彩的鬼斗?
'那还不快点拿锄头来,挖个坑把红花女埋了?埋了老子好回去吃饭,肚皮早就饿了!'保长半骂半安排。
红花女的娘,眼泪都哭干了,呆坐在红花女身旁,看人挖坑,坑就要挖好了,才想起来似的,对众人磕了一个头,说:'你们等等,我去给红花女拿套干净衣裳来换了,等她干干净净的走。'
听惯了红花女歌声也看惯了红花女面容的人,也不想红花女就这样走,都点头答应。
红花女的爹挑来一担又一担的水,和红花女的娘,在埋葬着跳水割腕吊颈子死了的人的土包上,当着人潮一样涌上来看热闹的人,给红花女擦洗身子。
人们这才看见,红花女的颈项被掐得要断了,后脑勺被一块石头砸出一个大洞。但没有人去过问那块石头是谁砸的,反正红花女的爹娘肯定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把脑壳砸那么大的洞,以至于那块石头还陷在红花女的脑壳里,没有取出来。
红花女果真穿了一身平时喜欢的红衣红裤红鞋子,还扎了一根长长的红头绳,把一头茂密的头发全挽在后脑勺那个洞里,安安静静地躺在挖好的土坑里,再重新填上土,垒了个新土包,成了一个新鬼。
红花女成了新鬼的第二天半夜,她爹自己摸到红花女坟堆旁边,挖了个坑,躺进去,手里拿着一把卸了锄把的锄头,割断了手腕上的动脉血管。
人们都说,这老头去帮他女儿斗老鬼也斗新鬼去了。
也许是怕自己家里男人和女儿斗不过老鬼新鬼,红花女的娘在自家男人死了的头七,也上吊想死。
但吊颈的绳子莫名其妙断了,响声惊动了十五岁的儿子,还以为是爹和姐姐回来,吓得惊天动地地叫唤,引来拐阳湾的人来齐心协力来救,才侥幸没死成。
没死成的红花女她娘,居然看见了红花女在进拐阳湾的那条大路上,也就是埋她的坟的土包下面,又是唱歌又是跳舞。
有好多次,人们麻起胆子成群结队撵去,红花女又像撵保长那样,飞快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