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引


洞房过后,大少爷便病倒了。下人们传得神乎其神,说那新娶进门的大少奶奶,是个妖孽,一夜吸干了大少爷的精血。

霜叶听得不甚明白,所幸也没人要她明白,她只是个粗使丫头,呆呆傻傻,只有模样还生得讨喜。

因为大少爷突来的病,没人愿意去侍候大少奶奶,推过来推过去,这个差事便推到了霜叶身上。也还是欢欢喜喜的——从一个粗使丫头升做了大丫头,教她如何能不欢喜。

景家东西南北四个院子,东院便是大少爷的院子,也就是大少奶奶所居之所了。霜叶拎着自己那一小包衣衫入了东院,迎面一蓬蓬白梨花,别的颜色都被它比下去,透着一股凛冽气势。

她大气不敢喘一口,听说这新进门的大少奶奶脾气不好,一个不满意,便要被打得鼻青脸肿。还隔着有一射之地的光景,她便听见院里传出来细碎的哭声,和着一声骂:“没用的东西,做什么都是这样毛手毛脚,教我哪只眼睛看得上你!”那种尖尖的声线,像割着人脸的一把刀。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见一道青绿的影子自月亮门里冲出来,正撞在她身上。那绿影子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溜烟地跑走了,带着细细的哭声。

那门口紧跟着出来一个纤瘦的白人影,像是把那梨花捻成线,拉成丝,织出来这么一个人。她不该是人间的人,全然是冰肌玉骨,然则她的眼睛是黑的,乌溜溜的,射在人脸上,就有一种刮骨的痛楚。

霜叶猜大约这便是大少奶奶了,她脸上的那种不近人情,再不能是第二个人。更何况,这景家上头那几个主子,来来往往,她都是见过的,这却是一张陌生的脸,陌生而妖异。

那北院的佟妈说,一看那大少奶奶,就知道是个邪物儿,也许这话不是没有根据。

霜叶走到那白人影身前,便愈发看清了她那一张脸,欺霜赛雪。她不敢多看,到近前矮身福了一福:“大少奶奶,婢子是老爷特地拨来伺候大少奶奶的!”

她低低笑了声:“好的也不肯拨来伺候我了,行了,以后你便与成绿住一个屋吧,成绿便是刚才跑出去的那个丫头。”说时伸出纤纤食指,挑起覆叶的下顾左右端详了一阵。霜叶心里略略跳,也不知是因为对方身上需养没骨的梨花备,还是因为对方手上那一痕凉。

霜叶有择床的毛病,换了这一张又大又软的床,更是软缎被子,比原来不知好了多少倍,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只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无所想,见无所见,心里茫茫然的,像坐在一叶孤舟里,在一方水上飘飘荡荡,突生出一种寂寥之感。可是她对面床上的人,分明是睡着了的。

她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披上件长衣,悄悄地出了门。

月亮实在是个好月亮,半轮,像是一只冷而冽的银钩子,有一种不近人情的碎光,射下来,像是直通九幽之地。

霜叶打个寒战,把衫子紧了紧,哆哆嗦嗦地爬上了假山上那一座八角的亭子。视线开阔了,那一大片梨花尽入眼底,更能闻得到一缕淡而甜的花香。然而就在她瞧得入神的时候,却看到那大片白里,突然托出一线红来。因为白得太白,那红就愈显得扎眼睛,像是剜开心头挤出来的一滴血。

霜叶心里一惊,心里分明有惧怕,可是身子不由自主,下了亭子往梨圃走。她越是心虚心寒心颤,那步子越是不肯停下了,定然要让她看个究竟。

在这之间,她脑袋里面闪过无数个念头,如果那抹红是个人,那也不能有别人。这院子里,除了大少爷大少奶奶之外,就是两个粗使丫头和两个老妈子,再加上她与成绿。下人们睡得都沉,不会大半夜里爬起来赏玩这清风明月梨花,有这情致的,大约是大少奶奶,因为大少爷病着,起不来床。这是唯一的可能,她想着,若果然见到那是大少奶奶,她要怎么样的一通问候。

到了那棵树下,抬头望,果然见有一个红衣的人,爬在那梨树顶高的枝上,望月出神。所有白梨花都成了陪衬,只能烘托着他,愈把他烘托得高高在上。她看到他的侧面,冰雕似的,有一种寒意,可是他的衣衫是这样热情的一种颜色像是烧在人心里的一团火。他的冷融在这热里,就有一种世俗之气,让人知道,他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是可亲近的。

然而,霜叶的心脏早跳乱了,她疑心自己看到的不是人,也许是妖,也许是仙。人不可能生着这样美好的一张脸,而且是一张男子的脸。

她咻咻地喘气,不知自己应该做出怎样一种反应,大叫、大嚷,抑或是去叫人来⋯⋯然而她怀疑树上的不是人,哪怕她最细微的一个动作,也会惊着了他,所以她只是定定地站着,望他,不敢动,不舍得动。

那树上的人也觉出下面的异样,低下头来,是比黑夜还要暗的一双眼睛,所有的光进了他眼里,便都要被绞碎了,变成一片混沌的暗。

霜叶被这双眼睛看得一惊,便觉得身体给冻住了,冻僵了,要成了个死人。不由自主地,她向后退了一步。

那人微蹙了眉,轻飘飘地飘下了树,飘到她身前。她看他脚不沾地,更落实了心里的猜测——他不是妖,便是仙,也或者,是鬼吧!

他一点点逼过来,霜叶却是僵的身体,动也不能动,脚像成了树子,生出无数的粮须来,牢牢抓住了这一块土地,让她动弹不得。

他突然伸一根食指竖在她唇上,轻轻地嘘一声:“别说出去!”

她胡乱地点头,只感到唇上他那手指的凉,这凉让她生了热,全身都烧起来。几个眨眼间,那人便飘出了梨园去,她只能呆呆看着,感到这身体的热,愈发肆意,不能消退,同时有一种心悸。

成绿把霜叶推醒了的时候,她还迷迷糊糊的,因为睡得太晚,早上就没能起来。成绿是一脸忧色:“你快起来吧,见不到你人,大少奶奶正发火呢!”

霜叶听得一愣,随即醒过神来,看那窗子映着阳光,明晃晃的,刺得眼睛生痛。她跟着就啊的一叫:“我实在是睡糊涂了,好姐姐,你先去吧,替我在奶奶面前遮掩遮掩,我这便来了!”

“那你快来,大少奶奶的脾气,你也该明白几分!”成绿一边叮嘱一边快步行了出去。霜叶哪里还敢耽误匆忙地穿上衣服,胡乱洗了把脸,把头发整了整,便匆匆往大少奶奶院里赶。

半路上经过那片梨圃,依旧是开得霜白的花,遮天蔽日,不胜娇艳,像是神人的大手笔,哪里容得人用眼睛去細細勾勒。霜叶却不由停下了身子,探目望进去,满目的白,再寄不进别的颜色。可是在她的记忆里,有这样一个男子,火样的衣衫,幽冷而全着杀气的眼睛,把这芳华万端的梨花都比了下去,它们全成了他的背景,也只配做他的背景。

有风吹过来,带着满满的梨香,扑了她一脸。她被冷得一哆嗦,忙调过身子往大奶奶那一方小院里跑。大片绿藤入了目,她站住身子喘口气,就听那院里传出来一句话:“一个两个都是如此,懒骨头,上不得台盘,丫头也不配做!”

她知道这是大少奶奶在骂她,心惊肉跳,不知道要被怎样数落。被说落也还是好的,怕是要挨这一顿打。她心慌着,像给人捏着心脏,一下一下一下,身体一点点发软。可是事到临头,容不得她退缩,只把头低下去,小心翼翼地挪进了院里,行到大少奶奶身前。不敢抬头,只看到她自裙下露出来的一双脚,脚上的纹绣碧眼鹦哥儿云头织金缎鞋子,像这便是她的一切。她跟着跪下去:“给大少奶奶请安!”

大少奶奶脚向后一缩,透着几丝不耐烦,道:“抬起脸来!”

霜叶哪敢不从,慢慢地把脸抬了起来,颊上狠狠挨了一巴掌,脸便顺势歪到一边去。眼角瞥见大少奶奶眯起了乌溜溜的眼睛:“这是叫你记着,到了我这院子里,就要守我这里的规矩!以前你在别的院子里怎么样,我不管,到了这里,你可给我仔细着——起来吧!”

霜叶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退到一边儿去,哪里还敢造次,即使眼泪一股股地往上涌,她硬是忍着没让它掉下来。成绿托着茶盘过来了,看到她这般模样,不着痕迹地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感激一笑,摇了摇头,意思说自己没事,可是她那红眼圈,如何能骗得过人。

大少奶奶背着她们坐着,并没看到这些小动作,只把一把细绢团扇轻轻摇着。她道:“你们的那些小心机我还不知道么,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茶递过来!”

这一日天阴黄阴黄,雨像随时要落下来,然而阴了大半日,也并不见一点雨丝,只有风一阵阵吹在人身上。

成绿被大少奶奶支出去买胭脂,霜叶自然就接手了给大少爷煎药的活儿。煎着药,她心里却不由得犯嘀咕,这几味药她虽不大认得,但有一味却着实怪异,竟是一捧灰。那灰里掺了淡淡的白渣子,她拈了几粒捏一捏,硬的,像是骨头。这念头倒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跳,一口气没顺过来,呛在喉咙里,咳个不休。

大少奶奶这时候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倚了门,拿团扇半遮了脸,霜叶只看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像是两把尖刀,宝光流转,择人而噬。

箱叶强抑住了咳声,一壁拿着蒲扇扇那炉灶上的火,一壁说:“大少奶奶快请离了这里,怪脏的。”

大少奶奶却没有走的意思,语调轻描淡写:“药可煎好了吗?”这分明是明知故问了,霜叶自然回说还没好呢,还要一会子,大少奶奶又道:

“这些个药,你可都识得吗?”

霜叶心里不由得一动,矮了矮身子道:“婢子自小长在府里,虽得主子们恩典,教咱们识得几个字,不至做个睁眼的瞎子,可是于药理上,婢子都实实不懂的,哪里能识得这些东西!”大少奶奶把扇子自脸上移开,她这一张脸,美虽美矣,只是太过于白,更因为透着几分阴气,下颌又是这样的尖,眼睛又是这样的深,难免就有几分妖媚之气。

霜叶对她,不知怎么,心里总是存了三分畏惧。虽然这几日以来,她总是和颜悦色的,然而她笑也是含了刀子,一刀一刀,要把人削得尸骨无存。眼看她慢慢踱到了灶台前,霜叶更缩了缩身子,恨不能就这样缩没了,缩进空气里,化成肉眼看不到的一粒微生。

大少奶奶却是含笑的一双眼睛,往那盛灰的绢纸里一望,拿扇子在纸沿上压住,道:“这一味药,可识得吗?”

霜叶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像是一面大鼓在擂,额上更是渗出微微冷汗。可是这紧张真正没有来由,她拿袖子把额上汗一抹,毕恭毕敬道:大少奶奶,这味药,婢子实是不识,还要请教大少奶奶!。

大少奶奶轻笑道:

“这有什么不认的,叫我告诉你,这是一味极补的药,名为情人灰,你可听过?•

霜叶胸口一阵紧似一阵,低了头

“实不知道,婢子见识浅薄,倒让大少奶奶笑话了!”

大少奶奶把扇子轻轻格在她头顶上,稍一施力:“我看你还是个有分寸的,好好做事,我自不会亏待了你!”

这是大少爷成婚以来,霜叶第一次见到他。

那屋内极热,虽然这时候时气早和暖了,然而屋子里依旧燃着一只火盆,因着静,时而能听到那炭火“华剥”一声爆个小火花。案上银香炉里升起一缕极淡的烟气,香味儿极厚,一络络,入心入肺,似深入梨花精里,花沾满衣,伸手去拂,却不着尘埃。

箱叶随在大少奶奶身后进了内室,早有机灵的小丫头把雪青色的床帐子打了起来。

大少奶奶密身把药碗接在手里。款款行到床前。霜叶见这情形,忙搬过一张花梨木雕花小航子放在床边。请她坐。

大少爷张着深茶色的眼睛,仿佛里面嵌了金光,必洒流动,然而望进去,却是空的,像是直透几千里外,荒无人烟。

大少奶奶示意霜叶扶他起来,霜叶乖巧地近前,把大少爷扶起来,拿了洋红冰纹绉绸靠背放在床栏上。让他倚着。靠得这样近,她掌心里微微渗出汗来,不由把大少爷的面目细细打量过。他是细眉细眼,处处透着精致,整个像是冰雕出来的人,让人大气不敢喘一口,怕这一口气,便要把他吹化了,因为这时候病容沉重,便愈显娇不胜衣。

扶好大少爷,霜叶退到一边去,身上手上却还是热辣辣的,仿佛大少爷身上的热度,全都传到了她的身上,也或者只因这屋子里太过于热。

然而掌心里的汗,一轮一轮𠗃上来。一刻不停。

大少奶奶似是什么也没瞧见,那又似什么都瞧在眼里了,然而不动声色。她微侧着身子,不声不响,舀了一勺药汁到唇边吹了吹,便递到大少爷唇边去。大少爷眼睛突然睁得极大,瞪着她,像是瞪着一个仇人,有那样一种愤恨的神气,可是他什么也不说,乖乖地张唇吞下了药。

直到白瓷碗里的药汁见了底,两个人从头至尾没讲一句话,像是最陌生的人,然却是这样默契的陌生,一举一动,一个眼神,彼此都是懂的。

霜叶只觉得气氛诡异,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儿,伸手接过大少奶奶递过来的空碗,恭敬地随她起身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大少奶奶突然轻声细语地道:“你可要好好养着身子,莫辜负了我这一片心!”

大少爷微微咳了两声,并没有言语。大少奶奶依旧往外走,小丫头站在门前,向她行礼,她轻甩帕子:

“好好伺候着,万一爷有个好歹,仔细你的皮!”

小丫头唯唯应是,大少奶奶却不多看她一眼,径直出门去了,霜叶紧紧地、卑微地跟着。

自打在梨圃与那如妖似仙的红裳男子相遇后,箱叶便睡不安稳,她心里惦记着这一个人。虽然细细想去,他的样子在记忆里只是淡淡的模糊,可是她心里惦记他,这样想要再见上一面。然而见到了,要说什么,做什么,她自己懵懵懂懂,也并不清楚。

到了四月末,梨花渐落,铺得园里一层一层,倒似落了一场好雪。然而这夜却是深到了极处,远远的几点灯光,不足以穿透这梨树交叠的园子,只是阴影幢幢。霜叶打着只玉纱月兔八角灯笼,踏花而入,耳里便尽是鞋碾碎花瓣的声响。不知怎么,落在心头使人生出一种惘然。

原本也并没有抱着会见着那人的心思,因着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失落,失落,失落⋯…然而万不曾想到,失落到极处,事情就突然峰回路转。

忽听那树上传来人声,是极清淡的语调:“怎么又是你?”她仰了头看,把灯笼高高擎着,那人便在灯光里慢慢现出形来——是让万物尽皆失色的大红的衣裳,模糊而雪白的脸,只看得到眼睛极深,也并不是黑,只是深,有如望不见底的悬崖峭壁,无底深渊,这样使人冷彻心肺!

他从树上飘了下来,落在她面前一尺处。她不由怔住,不知他意欲何为,只是心跳疯狂,呆呆地与他四目相对。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到彼此呼吸相交,她就发现他的这一双眼睛,你分不出它的颜色,只予人深深的绝望。

她像是不能自拔,即使是绝望,也一力要钻进去,便只管定定静静与他相望。他都一窦出手,抓住了她提灯的那只手,凉的指尖,摸在了她的绿门上。

她又哪里会想得到,他的这个动作,是有心要致她于死地,反而脸上身上起了燎原大火,烧得焦肝焦肺,慢慢低下了头。

他淡淡道:“为何这时候又到这里来?”

虽自小也没有人教过她男女之事,然此时她倒无师自通了,想明白了自己对他的念头,是喜欢吧,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有这样巨大的欢喜。她用那只自由的手压住胸口,强抑着急速的心歌,低声道:“公子又是何人,怎么半农三更,在咱们家园子里头?”“这怕不是你该管的!”他指尖紧了紧,她便觉得一股酸麻刺痛自手腕升上来,脸跟着白了,他却不动声色,“你到底有何目的?”

“公子松松手!”她忍着这麻痛,终于下定了决心,把银牙一咬,“我来这里,只是想,想再见一见公子你!”他倒愣住了,按着她脉门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松了松,她却是破釜沉舟地一力说下去,“公子万请放心,你来这里的事,我定然不会对一个人提起,只是,只是以后,我能不能再来这里,在这个时候,公子你还会在么?”

虽然大少奶奶为人尖刻着,支使东,支使西,就算把事情做得再好,也得不来她一句夸奖,可霜叶还是觉得快乐,巨大的快乐。

她这快乐不可告人,只能悄悄地、偷偷地,藏在自己的心底,因为那人说:“我的事,不可告知任何一个人!”

每个晚上,在成绿睡熟后,她便会偷偷摸出去,到梨园子里,与那人私会。然而他们私会的这半个月,她也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也试着问他,奈何他只是沉默。她星然不聪明,都也还乖巧,在景家这许多年的下人生涯,教会了她最基本的察言观色的功夫。那以后她便不敢问了,怕他恼,对这一段不甚明朗的关系,她心里存着太多的惶恐,所以总是战战兢兢。

多数时候,他们只是默默地牵着手,坐在梨树下,任落英缤纷。梨花落在衣上发上,他会轻笑着帮她拂去,极轻地,像风过湖面,她的心里却有巨大的幸福感,想象里这一刻是天长地久。

这一晚,他说:“你可以唤我阿染,姐姐在的时候,是这样叫我!”她在他这话里,听出些蛛丝马迹,不是不兴奋,忍不住多嘴问:

“原来你还有个姐姐吗?”她对有关于他的任何事情,都存着莫大的兴趣,可是这话问完了,却突然后悔,怕他着恼生气,因为对于身世,他一直都是讳莫如深。

出乎意料的,他不仅不恼,还笑着道:“我又不是天生地养的,自然有姐姐,这也不值得你这样奇怪!”

她暗暗松了口气,低下头,羞赧地笑了笑。那样一种小女儿情态,看得他倒有些怔怔的,他挨过来把她拉进了怀里。

这夜里有风,轻轻悄悄地拂在他们身上,他的红衣幾纠维着她的白衣衫,难解难分。然而离得这样近,抱得这样紧,霜叶的心里,总觉得不路实,一种不真实感——像阿染这样美好的人,又怎么会喜欢她这样平凡的一个丫头呢?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更多的兴奋把这若有所失给强压了下去,她嘴里虽然不敢大声喊他的名字,心里头却是无时无刻地喊着:“阿染,阿染,阿染,阿染⋯•”一遍一遍一遍,直要叫到地老天荒。

他似是听到了,握了握她的手说:“你真是个傻丫头!”

她嘻嘻笑着:“那么,你的姐姐呢,你们要好么?”她觉得她问得很傻,可是在他面前,她怎么能够聪明得起来,原本她也不聪明,在他面前,就只有更傻的分。

他眼波横掠,慢慢升上来一股悲愤:“她么,死了!”

五月初五日,是大少爷生辰,因为他一向病着,也不过走走过场,没有大操大办。东院也还是如以往般静磅情的,像是遗世独立出的一方世界,却不是净土。

成绿慌慌的,像是抱着莫大的心事,把事情做得一团糟。霜叶有些替她急,怕她被大少奶奶打骂,因为她一向非常照顾自己。在成绿第十次匆匆在身前过去的时候,霜叶猛地抓住了她的手道:“姐姐可是有什么心事么?”成绿目光慌乱地瞧她一眼,飞快地摇了摇头,脸色煞白,像是久病初愈。霜叶抓着她的手摇了摇:“姐姐,你若然身子不适,便去歇着吧,有事教我去做也是一样,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成绿低头想了想,而后将手中托盘交到霜叶手里。那盘上是一只映青瓷盅,盅上绘了素淡的金菊,繁密蜷曲的花瓣,像是无数片心事。霜叶接在手里,就觉得沉甸甸的,说不出的沉重。

“有劳妹子,把这盅松子蜜合粥给大少爷送去!”

霜叶应了,径直往大少爷的屋子来。远远瞧见那绛红雕花的门扇,心里只觉得静。这一方小院,实在静得太可怕,鸟声人语似都与这里没有关系,只有一股股的香气,淡而沉的梨花香,无处不在,把人的眼耳口鼻都塞得满满的。

她才踏上了台阶,突听那屋里传来低低的人语,也并不是有意要偷听,可是不知怎么,身子慢慢挨上门去。

起先是一个虚弱的男声,是大少爷的声音:“你这又是何苦呢,让我死了,岂不干净!”

另一个男声道:“我怎么舍得你死呢,重要的是,姐姐定然舍不得你死!”微微带些杀气的语调。

霜叶的心鼓噪得很,这声音她太熟悉了,是深深深深印在心里的声音,阿染的声音。原来他与大少爷是旧识,可是为何在白日里,她从未见他现身,就算是在晚上梨园里的相会,他也不许她告诉别人。为什么,为什么?她只觉得胸口发闷,莫非他不愿意别人知道她与他的事么?这猜测像一把利剑,狠狠在她身上戳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

大少爷又道:“梨珞死了,我也不打算再苟活下去,何必让我再受这折磨?

阿染声音闷闷的,却愈显出锐利来,像是刀割肌肤的刺痛:“我只知道,姐姐死前嘱我,必定把她的骨灰,带来让你吃掉。至于死么,那怎么可以,她就连死了,也想着要与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会肯让你死,她这样做你还不明白吗?”

“莫非…⋯”

“她不让我杀你,为了不让我杀你,才出此下策!”

大少爷的声音干干的,像干涸了多少年的一条溪:“我宁愿死!”“你死不足惜!”阿染的嗓音有那样一种恨,“当初你背弃姐姐,与蒋家结亲,就该死!可恨姐姐拦着我,不让我来杀你——到你成亲那一日,眼看着事情无可挽回,她终是绝望自尽。你心里,你心里可有半分姐姐,若是有,你怎么能跟蒋家小贱人成亲?”

大少爷剧烈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要拼着一口力气说下去:

“我,我是父命难违,然而我这一颗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只有梨珞一人——我死了,倒也不值什么,只是你杀了蒋小姐,假扮她嫁给我,却到底害了蒋小姐性命,她原本,原本是最无辜的人!”

阿染哼的一声:“姐姐的死,她也有份,说什么无辜—姐姐的骨灰,已被你食尽了,明日我便离开,你好生养着吧,莫再想不开,吃什么毒药,苦的还不是你自己么。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教你死,你现在,可不是为你自己活着,是为姐姐活着!。

院里分明是艳阳高照,却怎么这样的冷呢?霜叶的身体被冻個了,價得于再托不住托盘,哗啦眶啷一声,托盘与瓷盅一并掉在了地上,碎了一地,仿佛是她的心。

那门猝然而开,现出大少奶奶的身形来。她疾挥右手,迅雷不及掩耳,尖尖的食指,就抵在了霜叶的喉咙上,却如何,再进不得半分。

有谁还记得五十年前五月初五的晚上?

那个晚上,成绿被大少奶奶勒死,然而死了后也并不是背着她自己的名字被埋藏,是顶着景家大少奶奶蒋氏,这样一个名分,被葬掉的。

霜叶虽然和她好了一场,却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勒死,吐不出半个字来,那张青青的脸,暴张的大眼睛,苍白僵冷的嘴唇,抖着,抖着,抖着:

大少奶奶坐在铜镜前,把发上的领环,一个一个拔了下来,任那头发没下来。那样的黑缎子似的头发,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她曾把这头发,轻轻握在掌心里呢?

“你真是个笨丫头!”大少奶奶一壁说着,一壁拿了一方湿的手巾,在脸上一抹,那一张花容月貌,便抹得踪影全无,现出阿染动人心魄的脸来。

他站起身来,往霜叶身边走,身体里有爆豆子一样的响声,是骨头的酥声。随着这声响,他的身体慢慢地舒展开,等站到霜叶面前,已完全是總弱高瘦的身形,再不复大少奶奶的娇小样子。他慢慢俯下身,伸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领:“还喜欢我吗?”

糯叶睁着怯懦恐惧的眼睛,好半晌,终于吐出两个字,掷地有声:

“喜欢!”

“这也是我之所以,不忍心杀你,傻丫头!”他慢慢俯下身,用他冰凉的唇碰了碰她的唇。只是那么轻而又轻的一下,她却觉得天崩地裂,有什么在呐喊着,要从她身体里挣出来。她泪流满面,在这一刻,哪怕让她立时死去,她也没有一句怨言。她死死抓住了他的手:“带我走!”

他轻摇了摇头:“我不是个好归宿,不能误了你,你留下,替我好好看着大少爷!”他捏了捏她的颊,“别忘了我!”

梨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五十年也不过转眼之间。霜叶在这五十年里,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也只有在梦里,她才能觉着快乐,才能与阿染的手,紧紧交握,岁岁年年,生生世世,他对她说“永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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