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祥把旱烟杆子从脖上取下来,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春玲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实在舍不得,就不给了。”
王德祥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能给德明换个媳妇,划得来。”
烟袋是德祥爷的,传到他手上好几十年了,看上的人多,那几年缺粮,有人要拿三斗包谷换它,差一点就给了,最后还是没舍得。
烟袋是鸡骨木的,鸡骨木不是缺物,鸡骨木根也不难找,难遇的是树根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树瘤。
他爷挖到这个树根,做了烟袋杆,先是用棉花擦,拿手盘,隔半年抠点烟屎上油打磨,几十年下来,烟袋包浆,全部玉化,暗灰中透着姜黄,晶莹剔透,尤其是烟杆上疙疙瘩瘩的树瘤,像乍开的石榴籽,像细碎的玛瑙。如果不上手掂量,还以为是玉石的呢。
王德祥还在爱抚他的烟杆,他兄弟王德明借自行车回来了。
“德明,你把小窑那袋子玉米籽绑到车后座上,还有一捆旱烟。吃了饭跟你嫂子出猪粪,多垫几车子土,月底队上收粪呀,多折几个工分。”
“噢。”德明答应着。
“我今儿过去看看,如果能行,你再去见面,婚姻自由,我不包办。你明年高中就毕业了,回来干上一半年,咱把小窑重新收拾一下,把媳妇娶回来,我任务就完成了。”
德祥要去的是西山刘家沟的刘学民家。
刘学民是刘家沟的饲养员,几年前,他放的百十只羊不知道吃了啥,一个个上吐下泻,奄奄一息,一只小羊羔已经死了。
这可是大事,阶级敌人破坏生产的大事件,刘学民吃官司坐监狱是跑不脱了。姜家村死了93只鸭子,饲养员就判了半年。
王德祥和几个社员正在刘家沟挖芦苇苗,跑过去看热闹,他放过几年羊,参加过一期县上的兽医培训班,翻过几页养猪的书,试活着治了一下,居然把羊救活了。
王德祥从此出了名,也和刘学民成了好朋友。学民的大儿子奎娃结婚时,他上的头份礼,私底下,还给了五十斤粮票两丈布票。村里人都说,德祥和学民认的干亲。
刘学民的大儿媳是四川人,这村里有不少湖北四川过来的女子,一个叫一个,一个带一个,在当地寻个人家,结婚生娃落户过日子。
刘家媳妇的妹子去年也来了,跟她姐一样,想在当地找个婆家,学民就叮咛德祥留心,在塬上寻个好人家。
德祥想到了自己的兄弟德明,但他没说,德明还在上学,他想让兄弟高中毕业。再一个,听说那女子才十三,还是个娃,找婆家有点早。
今年,学民又提这事,说好几家人撵哩,都看上明秀,但是他看不上,他想在塬上找。
德祥懂了,学民是想和自己当亲,没直说罢了。
德祥想见见人,看看这娃瓜不瓜瓷不瓷,德明算不上英俊,但眉眼端正,又是高中生,娶个歪瓜裂枣又丑又笨的媳妇招人笑话,自己要脸面,也得让兄弟悦意。虽说父母双亡,长兄为父,家里大小事都由他做主,娶媳妇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马虎。
三十里山路,骑车子,两个小时就到了。
今天学民的二孙子出满月。头一个女娃,这一胎男娃,学民喜的眉开眼笑。
院子里摆了六张方桌,房檐底下支起了锅灶,厨子忙着炒菜,大人小娃热热闹闹,一群年轻人打扑克,看见德祥来了,都过来打招呼,都想摸摸他那个宝贝烟杆子。
一个女子过来倒茶,学民戳了戳德祥。
德祥明白,这就是奎娃的妻妹儿明秀。
个子不高,顶多一米五,眉清目秀,手脚利索,老成,稳重,根本不像十几岁的娃。
“苦好得很呀,四川女子真能下苦。”学民说。
“好,好,就是......眼底下有个泪痣,这娃命不好吧。”
俗话说,女人泪痣惜慌多,一辈子受苦受穷灾难多。
学民回头指了指他老婆说:“奎他妈也有泪痣哩,三个儿俩女,能吃能睡能说,老叫驴一样,命不苦吧?你还迷信这?”
学民继续说:“问的人多,门槛都踏断了,都想拾便宜哩,四川娃不要彩礼不讲条件,等于白白捡个媳妇,外地人,亲戚都不用走,省事的很。说实话,我是想跟你当亲哩,你看这娃,就这么个个子,这么点年龄,喂猪放羊抱娃啥活儿都干,我圈里三头猪,孙女吃羊奶看了个羊,都是明秀的活儿,放羊回来一担子猪草,麻绳拧得好得很,墙上挂的绳子都是她拧的,一个好劳力都跟不上。就是茶饭不行,四川人做饭不讲究,胡咕咚哩。”
德祥点点头,他看出来了,明秀不但殷勤,眼里还有活儿,今儿她姐娃过满月,她忙里忙出,根本不用人指拨,自己知道干啥。
德祥点点头:“我没意见,让俩娃见个面吧,咱俩老壳子不能包办。”
“那肯定了,过完事,让奎娃两口领着明秀过去,看个家,就是个意思,德明过来也行,你说了算,咋简单咋来。”
“行,咱先定个日子,礼拜天吧,德明在家。”
德祥把烟袋锅子摘下来,递给学民:“不管这事能不能成,兄弟,你把哥当人了,这个给你。”
学民愣了愣,接过烟袋,一时激动地不知道说啥好。他细细抚摸烟杆烟脑,眼里放光,空烟袋放嘴里狠劲儿地吸了吸,一股浓香直入心脾:“哥,你是我的恩人,当年你救了羊也救了我,我这人没本事,没啥谢你,如果这事能成,咱就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了,我把明秀当亲女子一样出嫁,不说彩礼,不花闲钱,我把屋后头的楸树打了,给娃做一对儿箱子。明秀可怜,十几岁个碎娃,正耍的年纪,能落个好下家,你老哥德性,德明好娃,她娃高攀了。就是辈分有点乱哦,先亲后不改,各叫各的。”
德祥点头称是:“兄弟,咱俩说了不算,得见见大人吧。”
“不用不用。我村里的媳妇一半都是从湖北四川逃荒过来的,不回老家,那边也不来人,事成了,寄个信就行。她姐能做主,咱又不是把娃往火坑里推。”
“那行,这事大概就这么定了哦。”
学民哈哈大笑,举起烟袋锅子说:“这可是我的了哦。”
德祥也笑:“你早都想要了吧?”
“只要德明愿意,你看得上眼,明儿就能把明秀引走。”
“不敢不敢,还得你管几年,明秀年纪太小,先订婚,长够年龄再办事。”
一周后的礼拜天,奎娃两口领着明秀到王塬看家来了,德明等在路口,两人见了面,都觉得顺眼,他嫂子春玲更是一眼看上。
叫了几个本家,队长、组长、德明姐和姐夫都过来了。
春玲给明秀包了20块钱,一件大红的确良衬衣,奎娃两口、学民一家都有礼当。
俩家都没意见,商量着收完麦订婚。
过罢年,正月初三,德明去给学民拜年,回来就领着明秀,明秀在王家一直住到月底。
明秀果然能干,除了不太上锅做饭,屋里屋外的活儿她一个人包了,起得早,担水扫院,喂猪喂鸡,拉车子掂圈,一刻都不歇。
就是话少,不问不吭声,四川话说出来也不好懂。
德明继续上学,明秀收收种种的两边跑。
入了伏,德祥叫了匠人,把小窑重新裹泥一遍,盘了大炕,换了窗户。春上打了院里的杨树,解了板,干了半年,送到村里的木匠家,做了几件家具。
德明姐是家里的老二,嫁到邻村韩塬,五六里路,骑车子十分钟就能回来,抽空过来给兄弟缝被褥做衣服,新媳妇的棉袄和罩衫早早做好放在柜子里。
学民催着结婚,他觉得,明秀已经订婚,是王家的人,还在自家下苦,是占了德祥家便宜。
德祥觉得明秀太小,领不成证,长期吃住在亲戚家又不方便,学民家人口多,本身就不够住。
两家商量了一下,先不领证,也不办事,就让明秀过来,住个一年半载再说结婚的事。
这种情况多,外省来的女子,只要双方看上眼,亲戚朋友村上干部打过招呼,就能在未来婆家住下来,长大了再结婚。跑出来的,都是因为老家太穷,有个好人家管吃管住,还算运气好呢。
腊月初德明毕业了,从此告别了学校,回乡务农。
腊月二十,德明把未婚妻接了来,二十一杀猪,二十二做豆腐,农村人,已经开始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