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已过七夕未至,一年之中初夏时节的安寿寺,并不算忙碌,但气候宜人景色之美,不输金秋,也是游山览景的好时节。尤其此时游人香客不多,热闹却并不嘈杂,安静中透着生机勃勃,令人身心舒泰,又不致生出意兴阑珊之感,钟声幽幽,更显宝刹禅意悠扬。
绿树掩映之中,依着山势石阶蜿蜒,人流三三两两,不乏青年男女结伴而行,其中孙扬熙、李汀汀、朱瞻基与苏虎生四人,随着人流拾级而上,丝毫不显得突兀。
这一段石阶并不算长,但堪堪见到山门之时,便渐渐陡峭起来,且年代久远,人走得多了,石头表面磨得光滑,十分难行。苏虎生心细如尘,见到李汀汀低头留心着脚下,额角已微微渗出汗水,于是伸出援手,将袖子垫在手上,低沉着声音道:“山路难行,姑娘若不嫌弃,便以此为助力。”李汀汀道一声多谢,两人相视一笑,有人搀扶,上山果然轻松许多。
朱瞻基本未在意如此细节,这时则依样画瓢,但他所穿衣裳,袖口处干净利落,窄窄收起,便伸出小臂,说道:“原是我考虑不周,不觉山路难行。”他见到孙扬熙犹豫,便在手臂上拍得啪啪作响,劝道:“稳妥得很,刀也拿得剑也拿得,你若不信,咱们便上山顶,去观音庙中转转。”
孙扬熙忽然听说要去山顶,便伸手抓住他手腕,秀眉微蹙,连连摇头道:“不用去得那么远,我信了还不成么!你这人真是坏得很,一路上卖关子,既不肯说去哪里,也不肯说来做什么?这时我们已然来到半山腰中,进退两难,无论如何是不能反悔啦!”朱瞻基见了这轻嗔薄怒的模样,指着山门笑道:“那么只去大雄宝殿,还有这一小段台阶。”
孙扬熙脚下轻松,便好奇心起,笑吟吟问道:“咱们清晨早起舟车劳顿,今日可是来爬山踏青,进香礼佛吗?”
朱瞻基却叹息一声,苦笑着答道:“我来此地见一位故人。”这可奇了!孙扬熙暗暗思索,以他的身份,居然私下出宫前来相见,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人?只听朱瞻基又道:“我心中拿不准主意,不知你愿不愿意见他。”
此言引得孙扬熙更加好奇,于是问道:“这人生得面目丑陋,望之令人生怖吗?”
朱瞻基摇头答道:“有人说他生着一对三角眼,如同病虎一般,我倒觉得他一双大耳招风属先天畸形,除此之外,与你我无异,都是脑袋长在肩膀上,鼻子下面生一张嘴,四肢健全有手有脚。”
孙扬熙想了想,又问道:“莫不是这人粗鄙不堪言语可憎吗?”
朱瞻基又摇头答道:“他是饱学之士,谈吐风雅学识渊博,有舌灿莲花之能,佛道儒至诸子百家之说,无有不晓无有不精,诗歌文章出于他手,可称得上当世无匹!最为难得,他还精通兵法,能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经天纬地之才。”
孙扬熙听了,不禁心生钦慕,也更难以索解,为何如此有才华之人,不能在朝为官?于是问道:“难道是这人犯下了什么重大过错,住在寺院之中,静思己过吗?”
朱瞻基又摇了摇头,答道:“靖难三年他在军中,从未登临战阵,亲手杀过一人性命,若论罪过也许有,却绝不是我辈之人可以评说的!这人住在寺院之中,实在理所应当,因为他是个吃斋念佛恪守戒律的老和尚。”
孙扬熙恍然道:“原来是位有道高僧,失敬失敬!若能够得见尊容,是我的荣幸。”
朱瞻基却摇头道:“他行将就木,出气多进气少,已然是个缠绵病榻奄奄一息之人。”
孙扬熙听了,不禁心中一沉,怯生生问道:“缠绵病榻奄奄一息之人……是什么样子?会令人心生恐惧吗?”
朱瞻基耸耸肩答道:“我只见过战场厮杀,人命如草芥,瞬息之间血肉横飞,也许没有比那更残酷的事情,但那种死亡,我并不认为是令人恐惧的。至于其他,我不曾经历,也不清楚,不过很快我便会知道了。”
孙扬熙则问道:“你没见过?那……仁孝文皇后崩逝之时,你在南京还是在北京?在不在近前?”她微微迟疑,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惑。
朱瞻基则左右察看,见四下无人,才缓缓答道:“那时在南京,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皇祖母的梓宫在南京皇宫中停了许多时候,我能向往常一样,前去请安,与她说上一会子话,也会上一炷香以表哀思,但那之前没人带我去见她最后一面。”孙扬熙不知朱瞻基与祖母情谊深厚,见他答话之时,神色有异,便不再言语,只是埋头爬山。
来到山门之前,两个姑娘已然气喘吁吁,但回首眺望,见到风光无限,顿觉一路走来,不过如此!此时孙扬熙豪气满怀,将不相干之人的生死,尽数抛诸脑后,脸上现出阳光般甜美的笑容,待见到朱瞻基目不转睛望着自己,才觉不妥,不禁心中一凛!
然而这时,朱瞻基却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责怪之意,孙扬熙微微一怔,才猛然想起,自己怎地问东问西,不曾答复见或不见!她心中害怕将死之人,便如实说道:“真是对不住,我是个浅薄之人,思来想去,总是不敢……”她情知朱瞻基心系此人,便欲出言安慰,却见到他眼珠一错,望向手臂,孙扬熙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才发觉自己竟然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仍未放松!
孙扬熙脸上一红,立时松手,退开两步,深深万福,道了一声多谢!朱瞻基则作揖还礼,扮了个鬼脸说道:“相敬如宾,本该如此。”孙扬熙不去理他,只是说道:“你去探望故人,我们四处逛逛打发时间就是了。”四人就此分开,朱瞻基独自一人,往方丈室去了,却吩咐苏虎生留下陪伴两个姑娘。
这安寿寺坐北朝南,有天王殿大雄宝殿和三圣殿,三座大殿坐落在中轴线上,孙扬熙与李汀汀都不能算是佛教信徒,不过二人倒是恭敬,遇神烧香见佛磕头,至于游览景致,她们却显得无甚兴致,苏虎生便在院中寻了一处阴凉,让二人坐下休息,又向寺中沙弥讨了一壶清茶,虽然不过是寻常的茶叶,但清风送爽,说不出的惬意。
孙扬熙与李汀汀平日里相处十分随意,这时便招呼苏虎生一同坐下休息,然而苏虎生却连连摆手,只说不合规矩,便在三人推让之时,只见一个和尚,大步朝着他们走来,朗声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夫人生得好相貌啊!如此相貌,世所罕有,此生定然非富即贵,恕和尚冒昧,不知您得不得空闲聊几句?”这和尚说起话来,神采飞扬,与一般出家人沉稳内敛的模样,竟然全不相同。
孙扬熙抬起头来,心中却道,这个和尚生得才是好相貌!只见他手中提着斗笠,一身黑色的僧袍,有些褪色,下摆上沾着泥土,肩上挂一只破旧的褡裢口袋,然而如此衣着却掩不住他五官精致,英俊非凡,一双美目眼波流转,俨然一副庄严宝相,双手合十口念佛号时,头顶更隐隐现出佛光,令人过目难忘!
孙扬熙见这和尚来路不明,忽然上前搭话,心中便加了小心,待见到苏虎生似乎面色有异,那和尚却双手合十上前一步,似有心似无意,刚好将他挡在身后,不禁在心中暗笑,白瞎了一副好皮囊!于是脸上现出一副恭敬地模样,对那和尚说道:“如此甚好,原要请大师指点迷津!”左右无事,她有心瞧瞧,这个相貌堂堂的和尚,偏偏要在这宝刹之中耍什么花样?
只听那和尚说道:“夫人天庭饱满,印堂光洁,双目有神,眉尾修长,鼻梁直挺,鼻头有肉,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孙扬熙心中不屑,笑道:“大师怎么用这样的话来搪塞咱们?本……本夫人衣着体面,与人相伴前来烧香礼佛,我瞧大师用不着看相貌,猜也猜得出,咱们不是三餐不济之人。”为免节外生枝,她便顺着和尚之言,自称夫人。
那和尚微微一笑道:“夫人莫急,听和尚慢慢讲来,一番道理自然出于此中。看夫人相貌大方端庄,似出于自齐鲁之地,这和尚说得对吗?”孙扬熙在北京长大,不过祖籍山东,是以并不反驳,那和尚见了又说道:“齐鲁之地乃孔孟之乡,夫子曾传道授业于洙泗之间,洙水在北而泗水在南,夫人离开故土嫁到此地,从此再难见到洙水,只见到一人,大和尚说得对吗?”
孙扬熙与李汀汀听到这里,都是心中一凛!这和尚一阵东拉西扯,看似不知所云,然而这“洙”字无水只见一人,分明指的是一个朱姓之人!孙扬熙自然不信他有什么真本事,于是不动声色,问道:“大师可否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那和尚又是微微一笑反问道:“和尚说话不够清楚吗?”他见孙扬熙摇摇头,便摆手道:“也罢,这个姓氏的确不算罕有,若不说得再清楚些,只怕是显不出和尚的本事!这人身份尊贵,绝非一般人可比,五行属土,日后要戴上一顶白帽子,夫人觉得意下如何?”
孙扬熙听了,不禁秀眉微蹙,她十分明白,朱瞻基这个名字,其中“基”字为土堆旁,便是按照太祖皇帝留下的规矩,五行属土,但一时之间,她却想不到“皇帝”的“皇”字,头上面有一个“白”字做帽子。那和尚见她微微迟疑,便追问道:“和尚说得不对吗?”
孙扬熙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却决不相信,相面算卦能有如此准法,必得引他说得多些,才好看出破绽,于是说道:“大师之言虽然不错,却也是做不得准的,若要让我心悦诚服,还须多赠几句。”却不知不觉中收起了小觑之意。
那和尚点了点头,微微思索说道:“夫人面相虽好,但和尚仔细观之,这五官之中却有一官,生得似乎差些,不知您愿不愿意赏下掌纹,给和尚一观?二者若能相互印证,也许便多一分把握。”
孙扬熙听了,果然十分配合,大大方方伸出左手说道:“愿请大师一观。”那和尚却摇头道:“错了错了,须看双掌掌纹。”孙扬熙便伸出双手给他。他低头观看,随口解释道:“夫人请看,您的双掌生命之纹均是纹路齐整且弧线饱满,是身体康泰之兆,如无意外寿高有古稀之数;这智慧之纹去势平缓且长,乃头脑灵活心思敏捷聪慧之象。”
孙扬熙本要出言反驳,寿数之说虚无缥缈难以验证,至于头脑灵活未免过于含糊,怎令人信服?却见到朱瞻基从西跨院走了过来,将食指竖起放在唇上,朝着自己与李汀汀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才轻轻走到那和尚身后,侧耳倾听二人说话,苏虎生见了,居然微微一笑。
那和尚本是背对着月亮门,又仔细观察掌纹,似乎并未意识到,背后有人,而孙扬熙沉默不语,便听他继续说道:“但是您的姻缘之纹,左右手掌却有所不同,一手由中间断开,另一手则尾端开叉,夫人似乎命中注定,难以与相知相惜之人白头偕老。”孙扬熙听到相知相惜四字,不禁想起周家哥哥,那和尚见她微微出神,便解释道:“这姻缘之纹须凝聚且实,可得一人白首不离,而女子若朱唇饱满色泽红润,则是一心一意忠贞不渝,看起来……”他说到这里,便即住口,只是面露难色,连连摇头。
孙扬熙不禁十分震惊,眉头紧锁,问道:“大师言下之意,莫不是说我这五官之中,一张嘴生的不好吗?”李汀汀听了这话,立时想起“牙尖嘴利”四字评语,又见到朱瞻基默默挑起大指,连忙背过身去,不敢笑出声来。
那和尚不知来龙去脉,却见到孙扬熙抬起头来,眼睁睁望着自己身后,微微一怔,随即说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缘起缘灭无可抗拒,唯有放下得自在。”说着他退开两步,双手合十,与朱瞻基并肩而立,又说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之间不过一逆旅而已,无谓同悲万古尘!”
这话在朱瞻基听来,自然是安慰自己,不可为了姚广孝大限将至,太过伤心。然而孙扬熙却一头雾水,忽然听到他言及生死,奇道:“大师此言何解?什么人死了,我如此伤心?”
那和尚并不答话,只听朱瞻基说道:“福真智大师慧根深厚非常人可比。”此话一出,孙扬熙与李汀汀都是哑然失笑,难怪这福真智一算一个准,原来他与朱瞻基本就相识,多半见到苏虎生时,他便早已猜出孙扬熙的身份!
这时苏虎生又讨了两只干净茶碗来,给朱瞻基和福真智倒上茶水,然而二人闲聊,并不落座,仍是让孙扬熙与李汀汀坐下休息。
朱瞻基打量着福真智,风尘仆仆的模样,笑道:“大师四处游历,醉心于医卜星相之类杂学,十分难得。”福真智则笑道:“出家之人,本该如此。”然而出家之人,本该如此吗?
朱瞻基却并不如何在意,而是问道:“方丈室内怎会有个十分面生的老和尚,伺候在病榻之前?”福真智答道:“那是建文的主录僧溥洽。”朱瞻基脸上现出惊讶之色,显然并不知情,不过此事也无需解释,福真智便稍待片刻,见他面色缓和,心中想得清楚明白了,才问道:“师父如何?”朱瞻基则沉默不语,摇了摇头。
闲聊几句,朱瞻基便即告辞,福真智则送至山门,四人下山离去。